徐润说:“不必几百万两。旗昌的东家找到我,已经表示愿以二百二十万两售给招商局,如果有诚意,先付两万五千两定金,我已经预付。合同签订后,三个月内付一百二十万两,余款可在五年内分期付款。所以,只需筹到官款一百万两,另二十万东拼西凑有把握筹得到。”
如果是一百万两,倒不是没有可能。
见盛宣怀动了心,徐润放低声音,说:“如果收购旗昌成功,对我们个人也是一个发财的机会。”
盛宣怀疑惑地望着徐润。
“旗昌股票一跌再跌,许多股东急于出手。我已经吃进了四千股,面值四十万两,市值仅五六成,我只花了现银二十多万两。咱们二一添作五,其中有两千股,我是给杏荪代购的。我敢保证,一旦招商局收购成功,旗昌股票必然大幅升值,杏荪请想,这是不是个赚钱的机会?”
盛宣怀怦然心动,但脸上却十分平淡,笑笑说:“雨翁,按你所说,两千股便是十余万两,把我卖了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徐润摇手说:“不必你立即拿出来,不妨算你借我的,什么时候价格合适,你抛出就是;我也不吃亏,你按官款付我七厘年息就成。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旗昌股票继续跌,砸在手里,便算我的,咱俩只当无此一说。”
这是只赚不赔的好事。但天上不会掉馅饼,徐润所求,便是能够确保收购旗昌成功。而收购成功,旗昌的股票必定反弹,的确是赚钱的好机会。这下盛宣怀反而要有意做作一番,说:“雨翁,正如你所说,收购旗昌于公于私皆有利,若是如此,我越要慎重。你容我想想,明天答复你如何?对了,唐总办是什么意思?”
“唐总办在福州帮着何总督办洋务,我已经急信约他北上。等我们回到上海,估计他也该到了。他一定会同意。不过,现在他不是关键,杏荪你才是关键中的关键,你不出马,官款无着,此事便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丁忧去职的两江总督何璟,去年丁忧结束,今年春天南下,出任闽浙总督。何璟有意在闽浙大办洋务,因此委唐廷枢为福建洋务局总办,主要帮着办基隆煤矿。唐廷枢难得在上海,招商局实际由徐润主持。
“咱们当然不能空欢喜一场,但也不能不慎重从事。”盛宣怀说,“明天一早我给你答复。”
“不但要给我答复,明天一早杏荪还要同我起程,返回上海!”徐润说,“旗昌轮船公司西历元旦前要换大班,所以必须在元旦前签订合同,不然新人一到,又要重打锣鼓。今天是西历十二月十五日,时间相当紧张。”
盛宣怀着急说:“这哪里还来得及!还有十来天时间,仅够赶到北洋。”
徐润说:“去北洋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就近去见沈制军,只要说动他,答应收购旗昌,并设法筹措官款,这事就能成。”
盛宣怀说:“沈制军恐怕碍着北洋的面子,不会私下拍板吧?这事,实在难。”
徐润说:“不一定,沈制军与李中堂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能够说动他,他一定能够敢拍板。”
“那还有官款呢,一百万两,他舍得出?”
“北洋已经支持招商局近百万两,再筹官款,非靠南洋不可。”徐润说,“你别忘了,江南富甲天下,筹百把万两银子比北洋轻松得多。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又何必亲自跑来找你。杏荪,关键时候,不可再犹豫!”
盛宣怀辗转反侧,深夜难眠。一半是为收购旗昌,一半倒是为他的湖北开采煤铁总局。去年下半年,他就着手筹办煤铁总局,李鸿章的雄心是不仅要西法采煤,还要采铁,最终在湖北建一个洋铁厂。去年直隶就与湖北共同拨官款三十万串,合银二十余万两,交给盛宣怀。盛宣怀雄心勃勃,要成就一番大业,立即从日本挖来了一个叫马立师的英国矿师,签订合同,帮忙勘矿。谁知此人是个半瓶子醋,费了九个月时间,也没有探到确切的煤铁矿。数月前又通过总税务司赫德另聘一个叫郭师敦的矿师及两名帮手,这次倒是个真行家,很快探明武穴一带并无好煤矿,而在荆门当阳观音寺的窝子沟和三冈一带探明煤层厚度为一尺七寸到二尺,蕴藏量有两百万吨,煤质坚好,属于优等,能与美国白煤相埒。同时还探明,兴国、大冶一带蕴藏着锰铁矿,质量优于欧美矿山。尤其是大冶铁矿有五百万吨,含铁六成以上,能炼上等好铁。但仅西式采煤一项,就需资本五十余万两。而官款二十万两仅探矿已经花去一半多,再请官款李鸿章没有答应,湖北巡抚翁同爵也极力反对。忙了一年多,盛宣怀并未能用西法采出一斤煤,心有不甘,就让人在武穴一带土法开采,又在当阳收购民窑,把土煤转运到沙市出售,完全是与民争利,结果不但当地官绅反对,连京中御史也上疏弹劾,让李鸿章大为恼火,责令他效法招商局募集商股,尽快见成效。盛宣怀已经决定到当阳去设局招商,但前景如何,实在没有把握。原本他想完全退出招商局,靠采矿成就一番大业,如今他不能不重新考虑,应该在招商局有番作为,多一条路子。所以临睡前他最终拿定主意,全力促成收购旗昌,不但自己在招商局从此地位提高,而且又有机会从中赚取数万两银子,何乐而不为?
次日一早,两人稍做商量,就乘徐润带来的快艇顺流而下,当天赶到南京。在藩司衙门街,盛宣怀遇到了胡雪岩,他高兴地一拍手说:“真是天助我也!”
他把胡雪岩拉到他的住处,说湖北煤铁矿急需招商股,请胡雪岩务必设法支持。
胡雪岩问:“杏兄,你需要多少银子?”
盛宣怀说:“至少要一百万两,要买西式机器,不但采煤,还要采铁。”
“那我可真是爱莫能助。”胡雪岩说,“左爵相已经抬棺出征,新疆北路肃清,正筹划开春收复南疆,催款的札子如雪片般飞来,我是吃不消了。”
他给盛宣怀出主意,让他再借官款。盛宣怀赶紧问,如果要南洋官款支持,哪些银子可以动用?
这正是胡雪岩的长项,两江的财政虚实都在他的夹袋里。
有了胡雪岩的参谋,盛宣怀心里有了底,当晚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单独去见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桢。沈葆桢是今年春才调任的两江总督,一入冬就因风寒引发重病,已经卧床多日。当差的有些为难,既不忍让沈葆桢抱病谈公事,又不忍拂了盛宣怀的面子。盛宣怀踱着步想了个主意:“这样,你们把我的手本递上去,我在手本中夹一张纸条,见不见,全在大人。”随后,他提笔写了一张字条,上写“事关轮船招商局生死,卑职急于面禀”。
一会儿,戈什哈小步跑出来相邀:“盛大人,总督大人请您进去说话。”
盛宣怀被戈什哈一直引到内宅,沈葆桢在卧室接见他。沈葆桢是福州人,做官也主要是在华南,已经习惯于即便腊月天也是草木并茂、一片葱郁的温暖气候。谁料五十又六了却北上出任两江总督,金陵湿寒的气候让他吃尽苦头,一到秋后,他就开始穿棉袍,让金陵人当成笑谈。虽然房间燃着火盆,仍然不足以驱散寒气。他往往昼间办公于榻上,接见僚属于卧室,夜里常常憋闷难眠,一夕数起,危坐达旦。
沈葆桢总督两江后,铁腕整肃,对苏北鲁南的造反百姓严厉镇压,对盗匪惯犯也毫不容情,据说只要盗窃三次,就不问情由押赴刑场斩绝。又有人说,沈葆桢自总督两江,平均日杀三人。这个说法未免夸张,但对造反和盗匪辣手斩杀却是事实。这与沈葆桢自小养成的强硬个性有关,也吸取了当年马新贻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杀的教训。两江上下,无论官民,对沈葆桢都非常畏惧,面见总督大人被不少人视为畏途。然而盛宣怀与沈葆桢却非常投缘,尤其是他力主从福州船政局购进两艘商轮,更让时任船政大臣的沈葆桢满意。盛宣怀见沈葆桢又憔悴不少,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了。
沈葆桢向他招招手道:“杏荪,真是不好意思,要在卧房里相见,非待客之道。”
盛宣怀拱手道歉:“大人病中,卑职还以公事打扰,实在于心不安。”
“我一入冬就这副样子,没办法的事。我已经向朝廷辞差,可是朝廷不准,就只好尽力而为了——招商局遇到什么事了,竟然事关生死存亡?”沈葆桢勉强撑住了身体。
盛宣怀将旗昌有意出卖的情况做了个简要介绍,又将购并旗昌的重要意义分析给沈葆桢听。沈葆桢听了之后若有所思道:“购买旗昌轮船公司一事,的确是利权所系,关系极大。你们应当努力为之,至于经费一节,我自当尽力相助。不过,此事要咨商李中堂,然后会筹具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