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凝眉深思片刻说:“中堂说的好,就在‘权宜办理’四字上作文章。”
桂良说:“愿闻其详。”
文祥说:“我们只当设立总理衙门也是权宜之举,加上一句,‘俟军务肃清,外国事务较简,即行裁撤,仍归军机处办理,以符旧制。’这样,那些担心失去权利的也可以稍得安慰,想以成例阻拦的也无话可说。”
恭亲王击案赞赏:“好极了,就加上这一句。不但这一条,其他各条,也可参照这个意思。”
恭亲王说:“成为中枢不敢想,如果能有十几年扎扎实实办好夷务,就是大清之福,社稷之福了。”
既然要设三口通商大臣,这个位子不能白白送给别人。于是再上一片,奏请从崇纶、崇厚中简放一人为三口通商大臣。奏稿抓住咸丰帝最不愿夷人驻京作文章,“如天津办理得宜,则虽有夷酋驻京,无事可办,久必废然思返,此所以天津通商大臣最关紧要也。”恭亲王属意的人选是崇厚,“侍郎衔候补京堂崇厚,久在天津,于地方情形既能相熟,而控驭外夷,亦能权智兼济,不至拘执乖方。”
这一折一片上去,恭亲王十分关注,由文祥密信行在军机处领班章京曹毓英随时密报情况。隔一天晚上,得到消息,皇上已经朱批,着惠亲王、总理行营王大臣、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妥速议奏。“妥速”二字让恭亲王欣慰,说明皇上对此极其重视。而这么多人参与议奏,到底会是什么结果,实在无从预料。值得欣慰的是主持议奏的惠亲王,年德俱尊,向来不受肃顺摆布。
与恭亲王同样关注这次议奏的,还有肃顺。恭亲王所上是密折,肃顺无从事先知道,等他腊月初四知道密折内容时,咸丰帝已在上面作了朱批,这种情况极少。肃顺虽然不是军机大臣,重要事情,咸丰帝会先听听他的说法;即使君臣未先沟通,而军机大臣商议前,也会设法与他沟通。所以肃顺地位类似“太上军机”,人尽皆知。事关重大,领班军机穆荫立即找肃顺商议。
肃顺说:“既然已经有了朱批,那只能按朱批办。好在行在这些大臣,对老六一味媚夷不以为然的不少,未必不会反对。”
穆荫说:“中堂,您可不能大意了。如今老六的声望出奇的高,皆因这半年来,京中人心惶惶,而老六竟然把夷人打发了回去,所以京中的舆论,对老六很有利。”
肃顺说:“我知道有人说老六好话,都是留京那帮人在饶舌,尤其是守城的王大臣,城没守住,自然拼命说抚局办得好。”
穆荫说:“问题是随扈行在的人,也说老六的好话。因为他们家眷都留在京中,刀架在脖子上,最后是老六糊弄着夷人把刀抽回去,他们自然是感激涕零!他们有此感受,家信一封封递到行在,会不会影响随扈大臣?”
肃顺心里一紧,说:“有道理,你还听到什么?”
穆荫说:“我门生有一封信给我,正是说京中舆论。”
肃顺接过信,前面是问候以及京中见闻,京中秩序已经恢复,并设粥厂施赈,大乱之后,市场异常繁荣。这些都算是老六的成绩,肃顺心里不禁泛酸。再看下面评价老六的话,更让他恨得牙疼:“今秋以来,夷兵犯顺,京城内外,议论纷歧,虽有主和为非者,而不求所以不和之策;有以主战为是者,而不求所以能战之策。幸恭邸繁文缛节以牢笼之,虚声恫喝以羁縻之,不开边衅,未失国体,真可谓磐石之宗,血脉之臣。”竟然赞老六“磐石之宗,血脉之臣”,这八个字,真如炽光灼目。
穆荫说:“我的中堂,这哪是我门生的马屁,他是转述京中舆论!中堂,当初把老六留在京中,看来是失策。”
肃顺当然不承认是失策,而且那也是皇上的意思,他不过是顺水推舟。
穆荫说:“老六他们鼓捣的这个章程,明显是在揽权,把军机和礼部的权都揽过去了。”
肃顺说:“与夷鬼交涉,不是什么好差使,老六愿揽,让他先揽,将来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不是还有会议吗?老六的算盘未必能够如愿。”
如何让老六的算盘不能如愿,肃顺与穆荫又作了一番密谋。
有了这番部署,第一次会议的时候,议论纷歧,开始是议论六条章程,后来议题就变了,转向这次抚局办理是否太软弱,虽然形势所迫,但一概照许夷人,实在太丢大清的脸面。
第一次议论无果而终,次日继续会议,仍然莫衷一是。
第三次会议,已经到了腊月初八。惠亲王绵愉这次一开始就说:“再这么议论下去,我看议到过年也没个结果。大家的意见,无非是虽然形势所迫,但一概照许也太窝囊。我的说法是,虽然一概照许太窝囊,但毕竟是形势所迫。你们早早的就随圣驾到了行在,我和老五是在城中困了几天才脱身,夷军兵临城下,万民喧腾的情形你们无从体会,也就难免站着说话不腰疼。历来办夷务,无非是剿与抚两策。僧王统军主剿,可是一败于大沽,二败走天津,三败于通州,再败于八里桥。僧王是最能打的王爷,你们在坐的诸位,谁打仗的本领还比僧王强?我再问一句,不要说在坐的诸位,就是我大清,还有谁比僧王能打仗?既然不能剿,那就议抚。议抚的每一步,恭亲王也都是请旨的,咱们觉得窝囊归窝囊,但如果再怪罪恭王他们,问心有愧不有愧?”
两天来惠亲王一直不说话,以为他是以主持身份,不偏不倚,没想到是这样支持老六!肃顺知道,以惠亲王之尊,老六的章程想阻挡也是徒劳了。
惠亲王说:“不能再空发议论了。这样,反对章程的,对抚局有意见的,你得说说怎么对付夷人。”
其实,怎么对付夷人,大家都没有好办法。如果有好办法,何至仓皇至此!
惇亲王说:“老五爷说得对,我听说老六这次办抚局,吃了不少窝囊气。可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他这差使办得不容易,他提出的章程,咱们再鸡蛋里挑骨头,也太不像话。”
惇亲王这么说,自然没人反驳。
惠亲王说:“和约已签,旧约已换,不能再反悔。反悔又要闹得兵连祸结。恭亲王的意见很对,咱现在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先糊弄着夷人,卧薪尝胆,等咱平定了内乱,再对付夷人不迟。”
惠亲王说:“我的意见,就是请旨按照章程办理。”
于是文案人员按他的意思起草了一份极简短的奏稿,同意的在上面签名,不同意的可以另行入奏。
包括肃顺在内,大家都在奏稿后面具名。
散会回去的路上,肃顺敲敲轿窗,对跟班说:“你去告诉穆大人一声,下午到我家里一趟。”
恭亲王难得片刻闲暇,忽然有了诗性,让婢女把洋葡萄酒和几碟精致的小菜布到书房里,他要沉下心来,写写诗。
炉火正旺,红袖添香,又有玫瑰红的美酒细品浅酌,是写诗的好氛围。奈何正要有点眉目,脑子里就冒出洋人的事情。条约已经在各地发布,但督抚们的态度不一。湖广总督官文、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薛焕比较有见识,虽然也有不少麻烦事,但他们总算能按条约办理,洋人不至有太多意见。然而盛京户部侍郎倭仁、应天府尹景霖对营口通商不满,暗中抵制。广东福建早就通商,偏偏广东巡抚耆龄、福建巡抚庆端是所谓的剿夷派,千方百计阻挠条约落地,英国驻华公使参赞亲自到北京来见恭亲王,法国公使也发来照会。恭亲王密奏咸丰帝,请密谕沿江沿海督抚将军,认真履约办事。而军机处却在廷寄中授意督抚,“此次条约所载,多有滞碍难行之处,如该酋等在各省请议详细章程,仍可于权宜之中寓限制之意,以期不至贻患无穷。”这简直是公然指示督抚违约!
这当然是肃六的主张!一想到这些烦恼事,恭王的诗兴扫**无遗。
这时下人来报,文祥求见。熟不拘礼,恭亲王吩咐:“把博川带到书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