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我的错觉,她脸部柔和的线条似乎变得僵硬了。
“我……我没有什么企图,我只是……”我越想解释越觉词穷,“我只是……”
我呆了一下—我到底有什么理由呢?
对面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罩住我的脸。我在这种压迫性十足的目光之下几乎窒息。
“我……您知道我是研究中心的人,我见过蒋南枝,我今天还见过她,我每天上班都会看到她。”
我眼前浮现出她的样子—她整天躺在大厅里,身上挂满了管子,背后还有个计时器,标榜她创造的纪录在分分秒秒不断延长。可是,这个活死人,她在流泪呀!她一直一直都在流泪呀!这简直是疯狂。如果她不愿意做活死人,她只要想一下就好了,她只要不再强迫自己压抑五感就好了—哈,我活转来了!就这么简单。可是她不。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她不愿做正常人?
我抬起头:“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她不愿做正常人?我不相信有人愿意做一个活标本。我绝不相信。”
对面的目光融化开来,带着一点儿了解与同情。她叹了口气,垂下头:“那么,你找我是……”
“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急切溢于言表。
请来的女士曾是那家周刊的资深记者,很少有她不知道的内幕。更重要的是,蒋南枝“出事”那年,正在她的部门任职,她是蒋南枝的直接上级。
“你不可能不知道的!”我的语调里有乞求。
“可是……”她看着我惶急的样子,一定觉得说出拒绝的话是不近人情的。“你知道了原因又怎么样呢?”这就是委婉地拒绝了。
我眨眨眼。眨眼之间,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和后悔。一个科学工作者,这样毫无理由地冲动,为一件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到处奔走。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
“咳。”我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对不起,让您见笑了。”
再吮一口茶:“刚才我太冲动了。”
“其实,我也只是有点儿好奇。”咳,咳。
“我明白。”女士很有涵养地微笑了一下,“我可以满足您小小的好奇心。”
“哦,可以吗?”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每一句话都似有深意,“我也不敢保证自己的记忆与事实有没有出入。”
“当然,当然。”
“十四年前,蒋南枝在我们周刊工作,当时我刚刚接手负责旅游地理版,南枝是我的部下。她年轻、活泼,不过,也有一点儿骄傲。不是那种溢于言表的傲气,但是,非常自信,相信自己能比别人做得好,在心里头,她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我可以感觉到。”
她沉默片刻,又补上一句:“她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与众不同”!这个词让我不寒而栗。蒋南枝后来用一种多么残酷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不同呀!
“她就没有瞧得上的人?”我追问,“比如苏殊?”
她的眼帘一撩,睛光四射。“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他也是你那个组的记者?”
“是的。”她把背向后靠,拉开一点和我的距离,打量人的眼神像在评估一个对手,“苏殊是她的爱人。这你也知道的吧?”
“呵,我是瞎蒙的。”我可不想让她觉得我不诚恳。“我并不了解实情,不然就不必费那么多周折把您请出来了。”
“苏殊……”她的眼神黯淡下来,“苏殊是个很优秀的摄影记者。他们两个……真是一对儿。可惜了……”
我预感自己即将听到重要的情况,凝神屏气地等待她的后话。
“……十四年前,他死在了南美。”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晚霞烧红的天空,斑斓异彩的丝缎般的云朵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像红色的花海倒映在天空。云团如一个个不停攥紧又张开的拳头,又似是一朵朵渐次开放、合拢又开放的红茶花。
霞光里穿出一支灰蓝色的机翼,然后是整个机身,矫健的蓝鹰在红色的天湖上平静地滑翔,平静得如同梦境一样……
“苏殊!”那张熟悉的脸正对着我做出忧急的表情,我们明明有好几米的距离,她的面孔却近得吓人,像拍坏的特写,“快拉绳子呀!”
我仰起头就看到了她身体上方迅速张开的白色伞体。
我们是在空中。梦境不是永远科学的,牛顿定律对我没有作用,我飘浮在空中,如一个轻盈的气泡,以至没有意识到要拉开降落伞。
“快—”她遥远的声音那样震耳。该死的梦境,居然连声学原理也不遵循。
我摸到腰间的拉绳,—“扑拉”,白色的伞花在我头顶上方骤然开放。
“南枝—”我向她伸出的臂膀似乎可以无限延长。我抓住她的手了!漫天的红霞飞舞,她的脸上也飞着霞光。天地在旋转,我们也在不停地自转,在一个螺旋上升的世界里螺旋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