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希望……可以选择什么时候不看,什么时候不听……”
倘使可以,我真想运用自由意志,暂时关闭大脑接收听觉信号的分区。可是我知道,那个声音其实不是真实的存在。它在一个无法关闭的地方。
我弯下腰,凑近那张枯槁苍白的面孔。我的脸紧紧贴在隔离膜上,两颊的皮肤被挤得扁平。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的脸。有朝一日,等我有了足够高的地位,甚至有可能获得进入无菌室的特许。但是今日,这已是我们之间距离的极限,无法更近一步。
然而,我还是看见了—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跃!
我看见了那晶莹的微光。
泪水。泪水默默地从眼角流涌而下。
我震惊了!难道她有心灵感应,我召唤出她年青的魂魄,竟使她悲从中来,流下眼泪?
一时间,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通知主任,大堂里的活标本居然流泪了!
不,不,宋东西,你是个科学工作者,你要冷静。冷静。冷静。
视线追随着泪水滑落的方向—潮湿的枕头、大片的水渍,她这般双泪长流和我并没有关系。
她默默流泪,不知已流了多久,多久……
五感都已经关闭,大脑拒绝接收任何视、听、味、嗅、触的信号。那为什么还会流泪呢?是哪一部分有反应?
“心。”我听见自己吐出这个恍然大悟的字眼。
多可笑呀,科学工作者应该明白,心脏不过是一个身体的血泵,大脑才和具体情感相关。可也许是传统,也许是习惯,那一刻我脱口而出的依然是这个字—“心”。
她可以关闭她的五感,但她却无法关闭她的心。
她的心在哭泣。
我直起身,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痛苦,只要解除自由意志对大脑特定接收区域的禁锢,不就可以回到正常世界和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了么?像这样一边表演,一边哭泣又是何苦?
蒋南枝,你何苦来哉!
“让人类真正自主!”—三十多年来这个呼声越来越强烈。通过对大脑功能的进一步开发,运用自由意志来控制大脑固定区域对五感的接收能力已逐渐成为可能。研究中心自二○二二年创立至今,已培养出拥有这种特殊能力的正式学员逾万人;培训班学员十万人,中心的规模也扩大了五十倍,在世界各地都开办了分支机构。
系统记录显示,蒋南枝接连参加了五期培训班,结业成绩优异,初步掌握了短时间内关闭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中任意一个感官系统的能力。一般的培训班学员只能开发对五感中一至两个感官的短暂控制能力,五感全面得到开发的范例即使在当时的正式学员中也实属罕见。二○三○年,蒋南枝大学毕业,之后没有继续参加培训。附录中提到,学员蒋南枝毕业后进入N周刊任旅游版的记者。
那么她的愿望实现了。
我在网络世界里追寻着蒋南枝,在密集的电子信号中搜索她的影迹。她的文字与照片带我漫游了世界各地不同地域的奇特风光。她的脚印引导着我的足迹。
然后,我发觉她在杂志发表的文章记录到二○三四年就已结束。
我吸了一口气,这里可以找到真相么?
最后一篇文章:《南美丛林漫记》。
“在南美某国,贯穿全国的金姆河两岸,丛林茂盛,动植物种类丰富。这片宁静的原始森林,是现代人向往的桃源净土。茂密的热带雨林深处如同神奇的童话世界……”
记者:蒋南枝。
我忽然觉得这个落款有点触目。再看一遍—“记者:蒋南枝”。
我明白了。在别的文章后面,我看到的总是两个署名,“记者:蒋南枝、苏殊”。后面的那个名字是她的同事吧,合作了四年多的伙伴。如果是在别处少了一个名字我不会在意,可恰巧是在她的最后一篇,他的名字消失了。
这两件事之间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哗啦啦—窗外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有什么事让老天爷都难过起来了呢?我倒是很想知道。
“您到底想说什么?”坐在我对面的女士在长久的相对无言之后打破了沉寂,“请我这个陌生人来喝茶,总得有点理由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而事实上,我是动用了很多的人事关系,好不容易才联系到她的,能请她出来也还借用了一位前辈的面子。
“为什么呢?”她忽然用异常柔和的口气说话。
我一省,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怪异。她的反应如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自己心事重重的脸上不协调的炽热目光。
“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我依然有点支吾。
“唔?”她略略扬眉。
“我想知道蒋南枝的事。”我终于吐出了这个名字,像是吐出了哽在喉头的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