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前退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老爹。老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如今他已经慢慢丧失意识,变成植物人。凌子风想亲自伺候他几年,尽尽儿子的心意。退休后他把照顾老爹的担子一肩挑起来,为老爹擦屎刮尿、捶背(防止久卧**造成肺积水)、翻身(防止褥疮)、鼻饲(老人到后期已经不能自主进食了)。若平则主要照顾外孙,以及全家的饮食。自从他接手后,老爹再没犯过狂暴的毛病。若平半真半假地说:
“还是偏儿子啊。咱们没给凌家生**,是夫妇俩的责任,为啥他单恨我,不朝你发脾气呢?”
凌子风忙把她扯到一边:“噤声!可别让老人听见。也许植物人的深层意识还是清醒的,咱们别说他不爱听的话。”
若平想想,承认丈夫说得有理。老人虽然成了植物人,脸上木无表情,但偶尔地,脸上还会泛出一丝微笑,尤其是重外孙亮亮趴在他耳边喊“老爷爷”的时候他笑得更甜。也许他错把重外孙当成重孙了。一定是的,那就让亮亮多来几趟,多喊几声,让老人在美丽的错误中度过余生吧。
不久,子风爹去世了。这是老一代的最后一个,此前,子风妈、若平的爹妈都已相继谢世。子风爹的去世没有给家人带来太大的悲伤,毕竟老人早就是风前残烛,几度险被吹灭又艰难地复明,儿孙们的悲伤经多次揉搓后已经不新鲜了。买寿衣,放大遗像,布置灵堂,在追悼会上听着学校领导用干巴巴的声调念着最高级别的悼词,同遗体告别,然后,老爹变成了高高烟囱中的一缕轻烟。
凌子风决定自己的头一部作品是――《郑和与西洋》。只是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他才知道,正是潜意识中的召唤让他提前退休,弃工从文。在他的第一个人生中,他有一个天才儿子,11岁就写出了《郑和与西洋》的剧本,并已经投拍。可惜其后不久凌子风就中断了这个人生,天才的田田从此不知所终。也许他活着,但生活在另一个异相世界里,与他永远不能相见;更可能的是,在自己狠心舍弃那个人生的瞬间,田田就虚化了,弥散了,从“已经存在过”的历史中消失了。
也许,子风爹能听到孙子(“已经”出世又消失的孙子)在异相世界的呼救声?也许老人对若平的发狠就是因为这种无能为力的焦躁?
不管怎么说,他对田田欠着债,道义上的债务。现在,他要自己写出这部作品,让田田活在他的作品里。
这些年来,他从来不去回忆那几个人生,并强迫自己忘掉它们,他也基本上做到了。但现在,在他用电脑打出《郑和与西洋》的标题后,隐没在岁月尘埃之下的经历慢慢又复活了。那个成功的天乐公司……充裕的金钱……豪爽性感的妻子……凌总在镜头前的神采飞扬……秘书小玉的柔情;还有被他返回过去救活的若平、被救活后殉情的若平,等等。几个人生交叠在一起,就像是被叠放在一起的电影胶片。而在他脑海中出现最多的则是田田,那个又可爱又天才的儿子。
在凌子风今天生活的世界里,一直没有出现《郑和与西洋》这部电影。这实在让中国人脸红,2005年是郑和下西洋600周年,是这个陆地民族唯一一次在海洋中扬眉吐气,而600周年纪念日来临时,中国竟然没有一部为他制作的大片!
也没有人记得20年前一个11岁孩子的作品。今天,凌子风要把它复活……
女儿到书房喊他看电视,说鉴宝栏目开始了。今天是星期六,女儿带着亮亮回家过周末。点点已经30岁,她儿子亮亮都5岁了,但在家里,凌子风夫妇仍然只喊她的乳名。两个乳名(点点和亮亮)混在一起喊,给人以时空错乱的感觉。点点和若平都喜欢看鉴宝栏目,实际以凌子风的眼光看,这个栏目办得并不算好,千篇一律的编排,千篇一律的道白,女主持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不过,这并不妨碍家里人津津有味地观赏,对每次宝物价格的揭示来几声欢呼。尤其是作为压轴节目的那件宝物,它总是最先摆出来,而最后报价,让人心里痒痒的舍不得走开。凌子风想:这个栏目的策划者真是聪明,他们迎合了绝大多数人的心理需求,即那些一生渴望发财但又发不了财的芸芸众生,让他们在节目里兴奋几次欢呼几声,也算是过把干瘾。
今天的压轴宝物是一件汉代的铜马,不大,造型生动,保存完好。持宝人自定的估价为100万元,四个观众方阵则给出从10万到350万元不等的估价。现在要揭宝了,电子数码管一阵滚动,最后显示出专家组的估价:480万元的天价!持宝人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目光深处的狂喜是遮不住的。然后专家们照例要解说它为什么值这个价。若平比自己得了大奖还激动,说:“480万元!这样小的一只铜马就值480万元!咱们几辈子也挣不到这个数呀。”
点点凑趣说:“爸,咱家有没有什么传家宝?别说什么传子不传女的话,你就这一个女儿,传给我吧。我也拿到鉴宝栏目中走一趟。”
亮亮也嚷:“外公,外婆,我要宝贝!”
若平笑着往柴堆上浇油:“对呀,子风,有什么宝贝赶紧拿出来吧。”她忽然有所触动,对女儿说:“你爸真的有宝贝,是一个玉镯,和我结婚时就有了,一直藏在柜底,不大让我看,也不说是从哪儿来的。”她趁着屋里的气氛“将”丈夫,“子风,你老实坦白,是不是哪个情人送的?反正那是和我结婚前的事,30年了,我绝不会再追究,不过今天你一定得老实坦白。”
点点跟着妈妈起哄,亮亮也拉着外公的衣襟要宝贝。凌子风却是任你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笑着,气定神闲地削苹果,既不反驳也不应声。他削苹果是一绝,削完了,苹果皮还严严地覆盖着果肉,用手一提溜,一根完整的果皮就拎起来了,其薄如纸,宽度均匀。所谓能者多劳,家里吃水果时,都推给他一人去削,他也乐此不疲。在另一个人生中,削水果技艺曾是凌总领导艺术的一部分,而在这个人生中,它是大材小用了。
过一会儿,女儿从爸爸的态度中看出了危险:也许他真的有这么一件宝贝,而且其中藏有隐私,不愿为家人道?她机敏地收蓬,说:
“看样子我爸是舍不得,妈,你得容老爸有个思想斗争的时间,咱们就别催他了。”
亮亮很扫兴,往日他向外公要东西还从没被拒绝过呢,他气恼地嘟囔着:“外公真小气,我不和外公玩了。”女儿赶紧拉他走,说:“睡觉,睡觉。明天还要上公园呢。”
这天晚上老两口没再提玉镯的茬,不过凌子风看出老伴有些不快。他能理解妻子的情绪,结婚30年了,丈夫居然还保留着一块个人的隐私,严严把守着,不让妻子染指。这个状况至少是伤害了妻子的自尊心。不过若平隐藏了自己的情绪,和丈夫平和地说着闲话,两人入睡。
第二天,点点领着亮亮赶早出门,他们要趁凉快去逛公园。若平去菜市场采购,星期天照例要为女儿外孙改善生活的。临走时她说:子风你的换洗衣服搁在床头柜上,记着换衣服。凌子风又在**眯了一会儿,起床穿衣。床头柜上的换洗衣服仍是一身黑,黑色T恤衫,黑色长裤,外加一副墨镜。这两年妻子不知怎的成了虔诚的尚黑族,她说丈夫已经发胖,穿上黑衣服显得精干,常言说“男要俏,一身皂”嘛。凌子风并不赞成妻子的审美观,不过他从不在穿戴上讲究,再说他的衣服都是由妻子买的,所以他就任由妻子打扮。
起床后,趁着家里没人,他在柜子深处翻出两样东西,一个是年轻时吹的竹笛,笛尾系着红色的同心结。他已经有些年头没吹笛子了,人老气弱,已经吹不动了。现在,他把竹笛当成年轻时的象征保存着。另一件是装玉镯的那个小木盒。这些年他从未对若平说过玉镯的来历,以至若平怀疑它来自于他的某个初恋情人,当然这是她瞎怀疑。玉镯其实恰恰与若平的关系最深――没有它,若平就不会在人世上。
盒上锁着一把小锁,钥匙他已经丢了。他不想再打开这个木盒。盒中的玉镯是一个神通广大的魔环,能带主人任意遨游过去未来,如果消息传出去,会有多少人拿性命来换取这件宝物!不过,作为过来人,他已经深知这是个不祥之物,当持有者有能力改变已经塌缩的历史时,一定会同时造成更多的扭曲错位。他借它的魔力救活了若平,对此他当然不会后悔;但由此带来的苦痛他不想再品尝第二遍了。这些年他牢牢锁着它,自从最后一次使用它,即返回到田红英结婚前,抹去了他“大闹婚礼”的那段经历后,他就再没有使用过它。他真的把它忘了,哪怕生活中有诸多不如意,有诸多需要回头去补足删削的地方。
昨天妻子无意的玩笑激活了他的记忆。他忽然想再戴它一次,体味一下在时空里自由穿梭的快感。经历了七个人生后,他已经大彻大悟了,不会再去改变“命定的”生活,但……魔环仍有很多事可做啊。不用它去修剪历史,也可以回到过去,做一个“只看不做”的观光客呀。这一生中,他和若平的生活相对清贫一些。现在,看着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姑娘们鲜艳性感的打扮,他真为妻子惋惜。依妻子当年的风采,稍微打扮一下,会让今天的美眉们黯然无光的,但妻子年轻时只能穿没有线条的工作服。现在,20岁的若平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妻子已经老了、丑了,往年像剥皮鸡蛋一样光滑的脸蛋变得粗糙,盈盈一握的细腰变得臃肿。这是上帝的意旨,上帝让女人随年龄由美变丑自有其深沉的用心,没人能够改变。妻子也曾戏叹,如果能让俩人回到年少时,哪怕是一天,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行。
她却不知道,世上唯有她丈夫能做到这一点。但他不敢告诉妻子,更不敢实施。他已经对魔环有着深深的忌惮,知道任何一个似乎很安全的开头,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恶果。
他对着木盒端详很久,最后下决心一了百了。他取出钳子拧断小锁,拿出那个魔环。从外表看,这只是一只非常普通的玉镯,材质是南阳独山玉,这是全国四大玉种中排名第二的玉石品种,硬度高,但玉色比较驳杂,各等级的独山玉材价格极为悬殊。眼前这个玉镯显然是低档货,玉质不通透,通体只有白色和黑色,没有绿色的玉髓。在家乡的市面上,这种档次的玉镯也就值几十元,甚至更低。他反复把玩,反复品察,实在想不通这个不起眼的玉镯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神力。
还有……那个黑衣人是何方神圣?依凌子风的直觉,那只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凡人,非常普通,并没什么超凡入圣的光环。但他从哪儿得到了这件天下至宝,又为什么轻易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这事直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那时,凌子风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快接近探幽之路的终点了。
黑衣人让他保存这个魔环,说:“你不必看重它,总有一天,你会摆脱器物的羁绊。如果你觉得它不再有用,尽可毫不怜惜地砸碎它。”凌子风今天就想砸碎它。当然这是一个很难下的决断,砸碎它,凌子风就会永远失去在时空中自由往来的能力,他就“真正”变成一个普通人了,就会“彻底”地失去那几个人生,失去天乐公司,失去性感豪爽的田红英,失去田田,连仅仅返回过去看一眼也不可再得。
那么,砸,还是不砸?
楼下传来若平与邻居的说话声。邻居说:又去大采购啦?又得好饭好菜巴结你那个“草墩”(家乡老婆语:抱外孙不如抱草墩)?若平大声笑:那有啥办法,前世欠儿孙的,这辈子不还不行。
她很快就要上楼了,凌子风不再犹豫,拎起锤子一下把玉环敲碎,然后手疾眼快地把碎块包括小木盒全拢到一个塑料袋里。他注意到:它确实是一只普通的玉环,断面处都是真实的玉材断茬,没有什么复杂的内部结构。他把那只竹笛放回原处,然后拎着塑料袋,开门,扔到楼道的垃圾筒里。若平正拎着几大包东西上楼,看见丈夫扔垃圾,一点儿没有起疑,只是喘着气说:“快来接接我!你们这些男人,没一点儿眼色。”
凌子风下了几个台阶,接过妻子手中的包。上楼经过垃圾筒时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心中暗叹:到底把这一页翻过去了,彻底翻过去了。
这天是2005年6月26日,星期日。
那时他还不知道,当他狠心砸碎魔环后,也就彻底摆脱了器物的羁绊。他变成了我,一个爱在时间之河的岸上徜徉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