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笑,会说话的大眼睛直视着凌子风。凌子风在心里叹息一声,心想这姑娘啊。他知道小玉这番话的用意,她当然不是想跟着凌子风去当演员,而是在怂恿他,带上她远走高飞。她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凌子风想,是到该摊牌的时候了,该对小玉把话亮明了,否则会害了这个痴情的姑娘。他干脆地说:
“我那是开玩笑,我不会改行的。天乐是我一手创办的,这儿有我的结发妻子,有我的儿子,我怎么能离开它?我的心里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盛不下别的东西。小玉,专心把你的工作干好,不要胡思乱想了。”
小玉的脸色变白了,很受伤地看看凌子风,低下头走出去。凌子风觉得于心不忍,但他知道这是对她好。话说得越重,越能惊醒梦中人,那是个没有希望的爱情之梦。
有一点他没有告诉小玉:他心中除了公司和妻儿外,还装着另一个女人。他曾回到过去,回到20年前,救了自己的初恋,又决绝地和她分手。20年了,她过得怎样?受伤的心是否已经平复?她的爹妈是否还健在?他现在不知道有关若平的丝毫消息,那个几乎与他合为一体的女人彻底消失在人海中了。
黑衣人说他必须彻底忘掉若平,否则就会造成新的错乱。他知道黑衣人是对的。但问题是他能忘掉吗?忘不掉的,他对她的记忆已经固化在大脑中了,要想忘却,除非把记忆载体切除。不管怎样,他一定要找到若平,远远地看看她的生活,哪怕只看一眼呢,这样他才能安心。
凌子风把公司事务托付给小玉,自己悄悄出了门,开始了对若平的寻觅。他先驾车来到造纸厂,若平从农场被招工后是在这里上班。造纸厂因为设备陈旧,效益不佳,污染严重,早就破产了,现在这儿是一片美轮美奂的高层公寓群,欧式阳台俯视着清澈的河水,全封闭的楼顶玻璃花园在阳光下闪着光。锦江公寓作为临河极品建筑,住的全是成功人士。凌子风对这儿的变迁很熟悉,因为这处公寓群意味着上千套高档防盗门,公司曾来这儿做过重点宣传,还对开发商搞过公关,这一切他记忆犹新。但有一点不正常:如果若平还健在(既然他已经回到20年前救了她,那她当然还健在),那么他来锦江公寓搞公关时肯定应该联想到若平,肯定会打听她的去向,但他没有有关的记忆。
所以不正常。黑衣人说:干涉过去就像是撬动已经凝固的冰川,会破坏原始状态的自然天成。现在,他发现了第一处生
硬的接茬。
造纸厂职工早已星散,连人事档案也转到劳动局封存了。想打听一个20年前的工人,自然困难重重。好在公寓管理处留用了少量原厂的职工,凌子风辗转打听到原生产科一位姓毕的调度在这儿,便去拜访。老毕在锦江公寓的后门当看门人,穿着很醒目的红色职业装,满头白发。他请客人坐下,两手捧着一只紫砂茶杯,呷着茶水,眉头紧皱,努力回忆:何若平?20年前22岁?我有印象,一个清清爽爽的姑娘,蛮漂亮,爱笑,性格很开朗。衣着比较简朴,总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好像从没见她穿过鲜亮的衣服。是在裁纸工段开裁纸机,对不?
凌子风急切地说:“对,您老的记性真好。她现在在哪儿?”
老毕摇摇头:“可惜啦,这姑娘早不在啦!是在河里淹死的,喏,就对面这条河。”
凌子风心中一惊,旋即释然:若平的确是在这条河里淹死了,但那是他“干涉历史”之前的事,也许他的干涉所引起的变化传递到现在有一个滞后期。他肯定地说:“不,那是谣传,她没有死,肯定没死。您老好好回忆回忆,她后来去哪儿了?”
老毕狐疑地看着客人。据他记忆,那姑娘确实是死了,一个鲜活水灵的姑娘不幸淹死,这事很轰动的,人们都很惋惜。所以大概他没有记错。但来人这么肯定,他也不敢过于坚持,也许人老了,记性不管用了,自己认为记得清清楚楚的事,其实已经严重变形。毕竟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迟疑地说:
“那是我记错了?不过后来确实一直没见过这姑娘,也没听说她调走。请问你是……”
凌子风没有瞒他:“我们20年前一块下乡,俩人好过,后来分手了。这些年来一直没听过她的消息,我想再见见她。”
老毕更怀疑了:既然说20年不通音讯,又怎么能肯定她没死?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不过出于礼貌,他没把怀疑说出来。凌子风问:还有没有别的认识何若平的人?老毕说:悬,造纸厂变成锦江公寓后,除了他,其他留用人员都是年轻人,按年龄算,他们都不会见过何若平。不过老毕还是尽量帮他打听了几个人。果然大家都不清楚,只有一个人和老毕的说法相同,他不肯定地说:十几年前厂里一个姑娘跳河自杀了,好像记得她姓何,叫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找的人?
凌子风告别老毕,心想只有到若平家里去找了,他对这一点更没把握。若平家所在的小西关是老城区,几年前已经全部拆迁。现在那儿是全市最豪华的南都路,两边尽是崭新的、富丽堂皇的高层建筑,在这片楼房的丛林里找一个20年前的人,更是难乎其难。凌子风开着车在南都路上转了几圈,尽量回忆着若平家旧房的形状和方位。他在回忆中穿过时间隧道回到20年前。旧门楼,瓦缝中长着肥大的瓦粽;熟悉的院门,是用实木拼起来的老式柴门,贴着杨柳青年画;门上方钉着“国经房”的牌子;门后是长长的门道,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那时他每次送若平回家,总要藏在这块小天地里亲热一会儿。亲热时还得提心吊胆地听着院内的动静,害怕若平爹妈听见,不过这样的偷偷摸摸自有它的甜蜜。想想那伴着姑娘气息的耳边低语,那令人喘不过气的深吻!若平住东屋,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旧桌子就占满了,在当年,这样的单独闺房已经很奢侈了。她父亲转业前是团级干部,转业到地方后也一直是中层领导,生活相对盈实一些。“**”后她父亲被打成叛徒走资派,家境才开始艰难。她父亲下台后一直闲散在家,把这个小院子侍弄得像个花房。
众多记忆潮水般涌来,但这些记忆在眼前的景观中却完全没有立根之地。那都是属于历史的,历史和现实之间被齐齐地腰斩了,找不到相接的痕迹。凌子风在大楼的丛林中寻索,别说找不到若平家的旧房子,连房子的大致方位都无法确定。寻找中他心里一直浮动着驱之不去的恍惚感,浮动着“不真实”的感觉。他救活了20年前死去的恋人,这个变化没有浑然无缝地嵌进他的生活,而是留下很多生硬的接茬。
手机响了,把他从恍惚中唤回到现实。是妻子的电话,她问:“中午回来吃饭不?这会儿在哪儿?我刚打电话到公司,公司的人说你这两天没去。”
凌子风说:“中午我不回去,有可能这两天我都不回去,在外边办一件私事。这两天你不要找我。”
田红英嗯了一声,听出有点儿不快,但没再说什么,收了线。
凌子风不再瞎找了,开车到港达房地产公司。他知道港达参加了南都路的开发,老板段增伟是他的朋友。听他说了来意,段老板说你瞎找什么呀,早该来找我的,那儿的情况我熟悉。那一带的拆迁户都迁到城北的平央新区了,平央是政府资助的经济适用房,是另一家房地产公司惠友开发的。段老板让秘书打电话到惠友查住户名单,陪着他闲聊等结果。闲谈中凌子风免不了心神不定――他的干涉真的能影响到现在吗?他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焦灼。过了一会儿,秘书来了,喜滋滋地说:
“找到了找到了,何成国和张素英,平央小区七幢二单元五楼三号。他们是两年前接的房钥匙。”
凌子风暗暗松口气。这么说,若平的妈没有在八年前去世。历史真的被他改动了,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确定的证据。而他为若平爹找的那个薛阿姨自然从历史中消失了。可惜住户名单中只记录房主,没有关于何若平的丝毫信息。这不要紧,只要找到她的父母,自然就能知道她的近况。
凌子风谢了段老板,立即开车赶往平央小区。这里虽是新区,但建筑比较粗糙,与锦江公寓有天壤之别。住户也都是低收入阶层,这从人们的衣着和面容就可以看出来。按照段老板给的地址,他顺利地找到了若平父母住的七幢二单元五楼三号,敲敲门,没人应,连邻居家也没人。凌子风一家一家地敲,下到一楼才敲开一家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两手全是面,可能正在蒸馍。凌子风向她打听503的情况。她说对呀,503住户是姓何,老头原是油泵厂的厂长,当兵出身。他老伴姓张。这会儿两人出去散步了,到晚饭前才能回来。女的得过脑出血,成了半瘫,已经七八年了吧,老头每天推着她出去散步。
这么说,他们肯定就是若平的父母了,不会错的。他想问若平的近况,但话出口前竟然颇有惧意。上午在锦江公寓打听时,有两人说若平早就死了,在河里淹死了。会不会自己并没有救活她?那趟返回过去救人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幻?不会的,至少若平父母的人生已经变了,这肯定是自己干涉的结果。他继续问:
“请问你见过何老伯的女儿何若平吗?”
中年妇女皱着眉头:“女儿?没有呀,没见来过。”
凌子风的脸色变白了,追问:“请你好好想想,中等个子,今年有42岁,大眼,人长得很漂亮的――年轻时很漂亮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我搬来两年,从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人。他家只有老两口。”
凌子风愣住了。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若平大概嫁到外地了,两年没有探家,这是很正常的……但深沉的惧意已经在心中蠕动,岩浆一样强劲的蠕动,怎么也按捺不住。他机械地谢过妇女,转身离开,走到楼门口时,中年妇女忽然喊住他:
“那位大哥停停。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们有一个女儿。”凌子风惊喜地转过身,“有一个叫平平的女儿,12年前就死了,淹死了。”
凌子风如遭雷殛,脑海中一片白光。中年妇女的嘴在翕动着,但他听不见她往下在说什么。宿命的惧意迅速膨胀,充溢了他的全身。若平死了,救不活的,不管他在时间之河中如何奔波……中年妇女在小心地喊他:
“这位大哥,这位大哥,你没事吧?”
凌子风神色惨淡地说:“我没事。你说何家女儿淹死了,确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