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双没回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妈,用他看爸的那种眼神。
“快去给他拿干衣裳。”爸对妈说。
妈有些为难。“球衣球裤,都只有那一套。”
爸瞪了一眼建华。“你上床,把你身上那套脱下来。”
夜还嫩,建华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睡觉,可是建华知道拗不过爸,他只能哭丧着脸钻进被窝,把身上的衣服一层层地剥下来交给妈。
妈搬过一张凳子,把建华脱下来的衣服放上去,拉着两双到灶台跟前换衣。炉子里还剩了黯黯淡淡的几点余火,这是屋子里最暖和的一个角落了。
“快脱啊,趁着那衣服还温和。”妈催促着两双。
两双开始解衣扣,一颗一颗地。衣服脱到最里层也还是湿的,沉甸甸地在木盆里堆积起来,犹如一团泛着臭气的死蛇皮。已经换下来的和将要穿上去的,其实都不是他的衣服。他从生下来的那天起,身上裹的就是两个哥哥腾下来的旧东西。他长到十五岁,还从来没有过一件纯属于他自己的衣服。澡是洗不成了,家里没有足够的热水。妈拿过一条干毛巾让他擦身体。他的身子像一条将要扬花的枝子,瘦骨伶仃的,但芯子里已经积蓄了一股隐隐约约的长势。妈对这个身子是陌生的。妈对所有孩子的身子都是陌生的。她虽是母亲,但她的气力都用在了把每一件过手的东西化成他们碗里的食,她很少去管他们嘴巴之外的事。当她看到两双后背那两块高高耸起差一点就要落上棍子的骨头时,她突然感觉有些羞愧。
“到底怎么了,今天?书包呢?”她问儿子。
两双没回话,仿佛眼睛和耳朵都满了,再也塞不进东西。
妈去锅里舀了半碗吃剩的菜泡饭递给儿子。两双坐下来,低头看着碗里和菜丝搅拌在一起已经不成颜色的饭粒,扒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你说他到底怎么了?眼神直勾勾的,吓人。”妈悄悄地问爸。
“算了,这会儿问了他也不会告诉你。睡一觉,明天再说。”爸说。
这一天爸让大家都早早地上了床。爸要上夜班,而且是连上两班,他想在晚饭之后睡上几个钟头。
半夜爸起来正准备上班,突然发现两双一动不动地靠墙坐着,月光撕破窗帘照在他脸上,两只眼睛玻璃珠子似的泛着亮。
爸这时才真的觉出了怕。
“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性子就不能太金贵。遇上什么事,放得下放不下都得放下。这个家我还能管几年?将来得你担着。”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
两双没吱声,但爸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他慢慢地躺回了被窝。
只是这时的两双还不知道,这是爸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而且也是最至关紧要的一句话。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两双还团着被子坐在**。妈就说:“建华你怎么把衣服给穿了?你不知道你弟弟要上学啊?”建华说上学有什么了不起,阿猫阿狗都能上。妈说:“你要把我活活气死啊?快脱下。”建华说:“他穿就他穿吧,我的火柴盒他来糊,我正好补一天觉。”
妈正想骂,两双突然开了口。
“我不上学了。”
这是两双从昨晚到现在说的第一句话。
“不上学?不上学你还能干什么?”妈吃了一惊。
“安澜亭码头挑煤,五分钱一担。”两双平静地说。
“两双你抽什么风?就你那身子骨,挑屎吧,你。”妈说。
两双定定地看着妈,顿了一顿,才说:“我不叫两双,我已经改了名字,叫刘年。”
建华咕咕地笑了起来,说:“刘年?干脆叫刘氓算了,还好记。”
建华突然住了声,因为他看见两双抽下床头一块已经松散了的木板,咔嚓一声掰成了两半。
“从今天起,你们试一试,谁敢再叫我两双?”
两双的眼眶龇裂了,流下两团红色的汁液。
这天早晨两双,不,刘年,穿着二哥的衣裳出了门,直到下午才回家。
二哥围着被子坐在**,一边等着晾衣绳上的那套衣服被风吹干,一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几枚已经被他摸得黑黢黢的旧邮票。
大哥正蹲在门前晒太阳。这天的日头太好了,连风也败不了它的兴致,落在身上让人几乎有点想流汗的意思。
“妈呢?”刘年问。
“去菜市场了,和阿五。”大哥说。
刘年想起来了,这会儿正是菜市场要关门的时候,有一些烂菜剩菜要扔,妈总是挑这个点儿去捡便宜。
“两,哦不,阿年,你今天去哪儿了?”大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