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蹋好东西,天雷劈的。”妈嘟囔了一声。
“你就值,这点油渣?”爸把筷子嘭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转身就进了里屋。
妈一怔,嘴角颤颤地抽了起来,五官就变了样。两双以为她要哭,可是她没有。
“还活不活,活不活啦?”妈撕心裂肺地干号了起来。
两双往那屋瞄了一眼,爸直挺挺地躺在**,脸上盖着一条枕巾。
没人说话。妈慢慢地蹲下来,跪在地上,把油渣一颗一颗地捡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塞到了嘴里。
妈把最后一颗油渣吃完了,站起来,收了自己的空碗,走到厨房,坐到那张生火用的小板凳上,呆呆地望着窗外那角黑黢黢的天。厨房其实不是“房”,而仅仅是一个摆放炉子的角落而已。妈仿佛已经在刚才那一声叫喊中耗尽了心神,身子突然就枯萎了,像一只半瘪的麻袋。
“爸最烦那个老孟了。”建华朝里屋努了努嘴,轻声对两双说。
“可是爸吃了他的油渣。”阿五凑过来说。
“闭嘴。”两双瞪了她一眼。
“邮票呢,那张?”建华扯了扯两双的袖子。
“什么邮票?”两双镇定地问。
“别以为我没看见。阿三上回寄信来,就是你拿的邮票。这回该轮着我了。”建华说。
“用不着轮,都给你也行。”两双说。
“真的?”建华喜出望外。
“当然,要是你也能读信。谁读信谁得邮票。”
建华的话顿时给噎了回去。老四识的字多,他永远也说不过老四。
可是他还是觉得憋气。他伸过筷子,在建国的碗里夹了两颗油渣,放到自己嘴里。
“大哥……”阿五刚喊了一声,就被人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
“吃饭。”大哥平静地说。
早上两双出门上学的时候,头上淋到了一滴雨。
他抬头看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片云,日头在树枝的分杈处露出一张白晃晃的脸。他觉得有点奇怪,摸了一下头发,手指有点黏——原来是一团鸟屎。
他抓起一块石子朝树上扔去。嘎。一只黑鸟嘶哑地叫了一声,从秃枝中飞蹿起来,在他的头顶兜了一圈,扬长而去。
乌鸦,那是一只乌鸦。
他的心突然抽了一抽。
他跑回家,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冲过头发洗过了手,才重新上路。可是这一早上他的心都静不下来了,眼皮扑通扑通地跳得一教室都听得清楚。
今天要出事。
他想。
这一天两双很晚才回家。
两双放学很少准时回家,每天有每天的理由。可是不管多晚回家,他总能在晚饭之前赶回来,而且在上床之前糊完五十个火柴盒子——那是建华大半天的量。而且,老师也从没到家里告过他什么状。所以大人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没人真去深究他去了哪里。
可是这天两双晚得有些离谱。一家人都吃完了饭,妈正要起身洗碗的时候,才听见了门响。
爸正站在窗前抽烟。爸不拿烟的那只手也没闲着,手里捏着一根棍子。这根棍子是从一个使坏了的锅铲上取下来的,他已经把它捏了一整顿饭,捏得它开始微微发烫。他的五个孩子里,他只打过老四。他一指头都没碰过两个女儿,不是不敢,而是不屑——他不想低到和女人一样的份上。他不打那两个儿子,是因为他觉得他们已经是废人了,不值得他再去耗费心神修理。而只有老四,才是五个儿女里唯一的那个他能打也敢打,而且打完之后感觉理直气壮的孩子。
爸扔下烟蒂,走到门口,就在这几步路的工夫里,他已经想好了下手之处。不是头,不是腰,也不是屁股。屁股上肉太多,而头和腰伤着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他已经有两个废物儿子了,他不能再有第三个。最好的地方是肩膀后边的那两块骨头,那里只有一层薄皮垫着,棍子砸上去既解气又不至于出事。小时候他的父亲就是这样打过他的,他至今记得那种渗到骨髓里的疼痛。
“叫你,到棺材里都记得这顿棍子。”他默默地说。
爸正要开门,门却自己开了,从外头滚进来一个黑乎乎的球。那球在地上踉跄了几下,才直起身来——是两双。两双浑身湿透,头发衣服指尖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淌出一个肮脏的圆圈。他站着,却没站稳,半边身子靠在门板上,腿在瑟瑟发抖。爸走到他跟前,他看着爸,又没看见爸,他的目光空空****地穿过爸,仿佛爸是一块透明的玻璃。
爸的棍子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这是他唯一一个健全的儿子,他不能,他只是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他妈,你过来。”爸朝厨房喊了一声,嗓音裂开了缝。
“皇天,你掉河里啦?”妈慌慌地跑过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