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宝玉大婚的红烛,看见黛玉气绝时直呼“宝玉你好……”,看见紫鹃哭得昏死过去,看见贾母捶胸顿足,说“是我害了这丫头”……
他想冲过去,想抱住她,想告诉她“别哭,别哭,我在这里”。
可阴阳隔路,他只是一缕游魂,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他在奈何桥头坐了不知多少年月,看着一批批魂魄饮汤过桥,自己却固执地守着那一点执念。
直到有一日,警幻仙姑路过,见他魂魄将散不散,问明缘由,长叹一声:“绛珠的泪债尚未还清,你倒要添一笔血债么?”
他伏地叩首:“不求同生,但求能替姐姐受一分苦。”
警幻沉默良久,方道:“你可知,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魂飞魄散,亦在所不惜。”
“罢了……”
警幻一挥云袖,“你既如此痴缠,我便许你重入那副旧骸。只是你不可直言天机,你改得了一时,改不了一世,该来的劫数终究会来,只是换种模样……”
仙姑深深看他一眼:“你每改一桩事,便要折损自身一分寿数。待到寿数耗尽,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如此,可还愿去?”
他点头,没有半分犹豫。
于是魂魄被一阵狂风卷起,飘飘荡荡,不知行了多久,再睁眼时,已回到了这具三岁奄奄一息的身躯里。
“咳咳……”长生忍不住又咳起来,这回却咳出一口黑血,染在锦被上。
“哥儿!”奶娘惊呼。
长生摆摆手,却连摆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极限,默默计算:按前世,他该是今日夭折。如今强留一口气,已是逆了第一桩命。
那代价是什么,是无穷尽的病痛和虚弱吗?
正想着,外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那个他思念了两世的声音:
“弟弟可好些了?”
是黛玉。
长生心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强忍着,缓缓睁开眼,看见姐姐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三日不见,她又清减了些,下巴尖尖的,眼睛显得更大,里头盛满了担忧。
“姐姐……”他开口,声音哑得像公鸭嗓。
黛玉眼眶顿时红了,忙接过紫鹃递来的温水,用银匙一点点喂他。
长生顺从地喝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他要把这张脸刻进魂魄里,哪怕再死一次,也绝不忘记。
“弟弟总看着我作甚?”黛玉被他看得有些窘。
长生不答,只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那触感温温的,软软的,是活生生的姐姐,不是梦中那个焚稿的幻影。
“姐姐……”他又唤了一声,“莫哭。”
黛玉一怔:“我……我没哭。”
“以后也别哭。”长生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认真,“眼泪……苦。”
黛玉的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正滴在他手背上,滚烫。
长生看着那滴泪,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恸。
前世,姐姐就是流干了这样的泪,才香消玉殒的。
这一世,他要这些泪,一滴都不许流。
可他忽然又想起警幻的话,该来的劫数终究会来,只是换种模样。
如果…他不让姐姐流泪,这泪债,又要谁来还?
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