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方才那一眼,看似平淡,实则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那包“毒物”想必他已看过,今日周文渊特意引见,沈砚肯来,本身便是一种态度。
寿宴开席,长生年纪最小,座位被安排在末席。
他安之若素,举止得体,该敬酒时敬酒,该静听时静听,并无半分孩童的跳脱失礼。
席间众人谈诗论文,议论时政,长生并不多言,但偶尔被问及,也能答得切中要害,引经据典,颇见功底。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虽小,对民生疾苦、吏治得失,竟有超乎年龄的见识,所言虽不乏稚嫩,但眼光独到,一针见血,令在座诸人频频侧目。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近日朝中热议的盐政改革。
一位姓李的御史叹道:“盐政之弊,积重难返。如今朝中虽有整顿之意,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勋贵、盐商、地方胥吏,盘根错节,动之不易啊。”
另一人接口:“正是。别的不说,单是那几大盐商,哪个背后没有靠山?便是朝廷派去的巡盐御史,若不通融,只怕也难立足。”
众人唏嘘。
一直沉默的沈砚忽然开口:“盐政之弊,在于利大而法疏。朝廷岁入,盐课占其三四,然盐课之入,十不过五六归于国库,余者皆入私囊。此非整顿不能清,非重典不能治。”
他目光扫过席间,最后落在末席的长生身上,“林世侄,你父亲身在扬州盐政任上,对此有何高见?”
这一问,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长生。
周文渊微微蹙眉,似觉此问过于锐利,恐长生难以应对。
长生起身,躬身一礼,方道:“回沈世伯,父亲公务,小子不敢妄议。然小子随父亲在扬州时,曾见盐场灶户,烈日煎盐,手足皴裂,所得不过糊口;又见盐商巨贾,高轩驷马,一掷千金。盐价腾贵,百姓嗟叹;私盐横行,官盐滞销。父亲常言,此非一隅之弊,乃天下通病。治标易,治本难。需清源正本,束吏治,均利益,通漕运,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见众人凝神倾听,他继续道:“小子愚见,盐政之弊,首在吏治。胥吏贪墨,克剥灶户,盘剥商民,上下其手,致使盐本日重,盐价日昂。次在利益不均。盐引之制,本为平抑盐价,然豪门权贵,把持盐引,转手牟利,盐法遂坏。三在漕运不畅。漕粮北上,空船南返,若载盐而回,则可省运费,平盐价。然沿途关卡重重,胥吏勒索,商民畏途,遂成空谈。”
一番话,条理清晰,切中肯綮。
席间诸人面面相觑,皆露惊异之色,这般见识,莫说一个五岁孩童,便是许多为官多年的也未必能说得如此透彻。
沈砚盯着长生,:“依你之见,当如何清源正本?”
长生不避不让,迎上他的目光,清晰道:“清吏治,需重典严刑,使胥吏不敢贪。均利益,需改革盐引,抑豪强,惠小民;通漕运,需简化关卡,严惩勒索,使商民乐从。三者并行,或可渐见成效。然,”
他话锋一转,“此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需朝野同心,上下协力,方有可为。家父在扬州,便是夙兴夜寐,亦感步履维艰。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最后一句,道尽了林如海在盐政任上的艰难与无奈,也点明了改革的阻力所在。
席间一片寂静。周文渊抚须颔首,眼中满是赞赏。沈砚深深看了长生一眼,缓缓点头:“好一个‘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你能看到这一层,已是不易。”他举杯,“如海有子如此,可慰平生。”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
长生躬身谢过,方坐下,背后已出了一层薄汗,他方才那番话已表明了立场。
寿宴散后,周文渊独留长生至书房。
屏退左右,他神色严肃道:“长生,你今日表现,远超我所期。沈大人向来严苛,能得他一句赞,极为难得。然,”
他话锋一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今日锋芒太露,恐已引人注目。贾府那边,近日虽因元春娘娘染恙,无暇他顾,但绝非易与之辈。你需谨记,藏拙守愚,方是保身之道。”
长生肃然道:“世伯教诲,长生谨记。今日是长生孟浪了。”
“非也。”周文渊摇头,“该显时则显,该藏时则藏,分寸拿捏,存乎一心。你年纪虽小,心思缜密,更难得是胸怀丘壑,心志坚毅。只是如今你羽翼未丰,更需小心,国子监附读之事,我已安排妥当。下月初一,你便来监中报到。届时,我会为你引见几位博士,皆是当世大儒,于你学业大有裨益。”
长生大喜,躬身下拜:“长生谢世伯提携之恩!”
“起来罢。”周文渊扶起他,压低声音,“还有一事,沈大人对你颇为赏识,他让我转告你,那包‘东西’,他已知晓。在京中,只要有他在,无人敢明目张胆动你们姐弟。但你们自己需万分小心。另外,沈大人荐了一位西席,姓严,名朴,是位隐世高人,学问渊博,性情刚直。明日便会过府。有他教导你,我也放心。”
长生心中一喜,严朴!果然是那位仁心堂的神医!沈砚此举不仅是送一位名师,更是将一位杏林圣手送到姐姐身边!这份人情,实在太重了。
他再次深深一揖:“世伯与沈世伯维护之恩,长生没齿难忘!”
从周府出来,已是日暮西山。
长生坐在回府的马车中,闭目养神。
今日一行,收获远超预期,不仅正式踏入了清流圈子,得了周文渊的倾力扶持,更获得了沈砚的认可与庇护。两位朝中重臣的照拂,加上即将入国子监附读的身份,姐姐的安全与自己的前程,总算有了初步的保障。
林长生心中不仅无多少喜悦,还反添沉重。
今日席间,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无不提醒他,他已置身漩涡中心。
贾府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驶过荣宁街,遥见荣国府门前车马喧阗,灯火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