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害羞或不便,也无任何扭捏,仿佛女性意识全无。那两个也是纯然的正人君子,三个人之间是朗朗正气光明坦**。
但那次她认识了省刊诗歌组组长,一个对诗歌刊出握有大权的人。不久她给他寄出自己新写的一组诗,很快他就打来电话,让她到家里谈稿子。到了才知道不是去他家里,而是去另外的某处(说是他的写作间),在水塘边的一处平房。他忽然抱住了她要亲,她完全没有经验从未想到,惊叫一声跑开了。只听闻他在后面说:“以后你就别在这里发表诗歌了。”
她那时,实在就是那样一点狭小的眼界,以为从此完蛋。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在别处发表,那时对诗歌看得太重,以为是灭顶之灾。上班时发呆,沉入一只深洞几天不说一句话。
“河流的淤泥在关节上裹了一层泥皮。”写的就是她。
(如何煲鸭汤)于是远照斩鸭块,斩完烧一锅滚水,鸭块落锅,再烧滚,马上捞起。远照管这叫“焯水”,鸡肉鸭肉猪骨,不焯水有一股肉腥气的。焯完水,放入姜糖酒加清油(花生油)腌。跃豆在旁观望。
“我几钟意整吃的。”远照说。
她翻出她的瓶瓶罐罐,掏出一粒白色的作料,指甲大小。跃豆猜不中,远照得意地说:“就系白芷啊,去腥的,放一粒就得了。”跃豆想起前日煲鸡要先炒一下,“鸭肉使无使亦先炒下?”难得她问这些,远照就一一道来:“腌了就无使炒,不腌就炒一下。嫩鸭就炒来吃,老鸭专系煲汤的。”这时新烧的一锅水滚了,远照快手快脚,一下放腌过的鸭块落锅,一下放桂圆肉,又捉了几粒金丝小枣,另外刮一条山药,切成片,预备放入一起炖。
黑木耳正浸着水,跃豆稀奇道:“没见过炖鸭放木耳的。”远照遽遽说:“要放的要放的,木耳吸油,油太多,刚舀了半羹清油腌它,一层油,撇都撇不清。”跃豆又问:“不放杞子咩?”远照笑说:“吓,放了杞子汤色不好,发乌的。”
煤气火炖着鸭汤,跃豆跟母亲上楼顶执菜,楼上的泡沫箱有好几只,除了苦麦菜、番薯叶,还有东风菜——这种菜叶大而长,开一种小黄花,长柄包蕊,有小虫进进出出。幼时唱道:“黑狗出,白狗入,入到门口钉妹勒,喊人挑,着人掘,快顶回屋吃碗糖粥。”哪里有狗呢?就是比蚊子还小的小虫。这算野菜,性寒,不宜吃食。远照说:“东风菜几贱的,不淋水不淋肥,自己呼呼生高。”
跃豆报知母亲,她同房主签了解除合同,二手房不买了。远照低声沉吟说:“不买就不买,反正你也几何返回住的。”口气是无可无不可。她手不停,仍咔咔执菜。
“不买房了,银钱畀两兄弟分下?”忽然她又试探道。
(如何盘算一桌菜)远照算了算,除鸭肉,跃豆在外卖订了清蒸黄丫角、白切猪脚,本打算排骨也外卖,远照却要自己蒸,她嫌外面的排骨有碎骨头,不如自己买来斩,这样抵手着数。另外,番茄炒牛肉,这个玉葵做得至好,牛肉她也买回切好片了。再就是,冰箱还有扣肉,过年时亲家老板送的,放最下底一层冻着,朝早就拿出化冻了。打底的酸菜上午也买回,南方的酸菜北京没有,跃豆至钟意。还有薯菇子,玉葵娘家种的,切片炒,配肥瘦肉。还不够,再煎个豆腐,再一个韭菜炒鸡蛋,楼顶有韭菜,现成的,加上青菜,算起来已有九只菜,台面摆得满了。
“我要切酸菜!”跃豆宣布完就去厨房东望西闻,随手捞起塑料盆里浸的酸菜。
她想起幼时扣肉里的酸菜味道,那酸菜叶浸足了扣肉汁的醇厚的酸味……她抓干酸菜的水,一茎一茎摞在砧板上,切,又觉得菜刀不称手,重(看母亲切菜以为刀是轻的),刀口不够利,切起来竟不像切,倒是像锯。只切了几下她就不切了。
又去厅堂择韭菜。
地里割来的韭菜最是难缠,根部的薄衣粘住一层泥,要指甲刮开。
玉葵与她面对面各坐张矮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讲闲话。
玉葵忍不住要讲米豆:“米豆总系皱住眉头的,人总不开心。阿光表弟在米豆家住了成十年,又吃又住,又在他家搞传销,现在去珠海开了家保健按摩店,他喊米豆去珠海调养身体,谁放心呢,最担心被人绑来当人质,着家属出钱赎回,冇就当苦力。阿妈讲过的,米豆去任何地方都要喊红中跟上,不准他自己去。米豆的头脑不够使的。”
择菜,洗菜,美团外卖。
外面有响动,远照说,肯定是米豆两公婆。开门却只来了米豆一人,他呜噜呜噜道:“红中肚痛胆病又发作了,她就不来了。”跃豆便说:“不来还是可惜,妈等着照全家相,上次在酒店她也没来。”米豆立即就说:“那我打电话问问渠睇,要好了就来。”打过电话,报说,“红中讲吃了药好些了,行路慢慢来。”
跃豆开始指挥玉葵摆位置,挪沙发,搬开餐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避开残旧的冰箱,总之尽量保证镜头上背景干净,一大瓶鲜花也摆到了恰当处。玉葵又拿出一只搪瓷大托盘,上面放了几只水果。算是有点缀又不堆砌。
远照换了两件衫还戴上了手镯。她的头发黑漆漆的,她不喜欢有白头发,隔一段就要染一次,额头的刘海剪得平平的,锅盖头,是香港导演许鞍华的发型,镜头里她昂首挺胸十足神气。不一时,红中也到了,四个女人坐前排,两个儿子站在后排。海宝有些秃顶,他背着手神态严肃,跟中年时的萧继父同模同样。米豆微笑着,头发浓密颧骨突出,也许李稻基活到这个岁数就这样子。
这是跃豆和兄弟们第二次拍全家福。第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初,三十多年前。
(古怪的公式,夜饭)那古怪的公式时常晃动……照完相,在京东下单的冰箱和彩电正好到货。两个大件刚入屋,那古怪的公式又浮在跃豆眼前。
所谓的公式——给这边购置越多,对米豆那边愧疚就越大。
她给母亲买的,是海宝全家用,那个微波炉那个高压电饭锅豆浆机洗衣机太阳能热水装置,还有刚刚到货的冰箱彩电,还有差点就购置的房产,也许还包括逢年过节给母亲寄的钱。海宝指挥送货工人放下电器,打开包装纸箱。海宝大声问送货人:“保修单呢?”又大声讲:“今日不得闲,明日再来安装试机。”来人说:“冰箱无使安装的,只安电视就得了,挂上墙。”
米豆坐在沙发最侧边,默声望住,嘴角似乎微笑,却看不出欢喜,亦看不出不欢喜。
红中胸怀宽广道:“我们的冰箱亦系美的的,高压电饭锅也是双胆的,苏泊尔的,我家细妹买的。微波炉早就使了。”她正要讲她家的彩电,被米豆抢了话头:“我们那边的电视比这个还大些,连住网络的,我都冇识开,红中识开。”想了想,觉得说得还不充分,又补上一句,“红中讲的,我的理发钱和水果钱在电视里都有一份的。”
听得大家都不作声。
那公式再次鲜明地浮上来:她给了海宝什么,就等于欠了米豆的同等的什么。而米豆与她同父同母,血缘上比同母异父的海宝更近。连吕觉悟都会提醒她,这个自幼儿园时代起的密友兼昔时邻舍,很有资格提醒她。
忽然红中又提起买房的事:“我们在棕榈小区也交了首付了,首付八万都交了,四房两厅三卫的。我们样样都有了。”跃豆就同红中正经讲,那套二手房她刚刚退掉了。红中听了眉眼一开,脸上也宽舒起来,朗然道:“退了就退了,揾事来麻烦,反正你也几何不返回,返回住阿妈这边亦得,住我边亦得,住宾馆都不怕的。”
送外卖的摩托车后架一只有袋鼠图案的黄色箱子,一只袋鼠在跳跃,时尚先锋。海宝米豆阿墩,三人一齐拥下楼,在门口一人捧了只塑料袋上楼。
女人解开饭盒,摊入盘碟,一样一样摆起来,一盘清蒸黄丫角、一盘白斩猪脚、两大盘饺子。厨房穿梭捧出盘盘碗碗碟碟,扣肉酸菜、蒸排骨、牛肉炒番茄、薯菇子炒肉片、煎豆腐、木耳腐竹、韭菜炒鸡蛋、炒红薯叶。大海碗装上老鸭汤,又加炒了一大碟花生米。众人落座坐好,远照还要开冰箱取梅子,那是她腌的,这时派上了用场。加一匙羹白砂糖捣梅子成烂湴状,谁腻了就蘸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