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饼屋也送了西饼来,手撕面包老婆饼。
见一桌菜肴齐全,跃豆又心生一念,说:“这像样的一餐,饮啖酒就至好。”
远照立时紧张说:“冇饮得的冇饮得的。”缓了缓又讲,“无人饮得的,米豆同你,肠胃都差,红中胆又不好,要就系玉葵饮得。玉葵你饮无饮啰?”玉葵说:“冇要。”
远照紧张海宝。那定时炸弹。那些长期服用的药物等于炸药,酒精一淋,谁又能保住不炸。
众人默默吃饭。海宝胃口好,吃得多,米豆吃得少,红中只吃了红薯叶和豆腐,连鸭汤她都嫌油腻。远照胃口之好,胜过所有儿女。
饭后撤了台,切完面包又切老婆饼,外卖的水果也到了,算是既有饭后甜点,亦有餐后水果。海宝有几套不锈钢刀叉,从未拿出来过,这时都使上了。
(照片上的舍利子)海宝现在喜欢看书,《金刚经》《易经》。他手上戴了串木佛珠,颈上挂只玉佛。他想报一个《易经》的班,十日三千元,太贵,就算了。他的保安队长工资加上加班费,每月两千,留两百元散使,其余交玉葵。他又有了梦想,与早先年轻时的梦想大异,是想着,有朝一日开得只铺面给人望风水。现在,一幢屋一间房的风水他亦讲得出几句。跃豆的二手房,他一望便知那门口的朝向不好,而他也有破解的办法。
开风水铺竟也成了母亲大人的梦想。
远照年轻时种入的是唯物主义的植物,破除迷信,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主义世界观,唯心主义就系反动思想。现在时运翻转,她重新相信天命,信命使她内心平静。逢年节她就上楼顶装香,在楼顶的角落放只小香炉,瓷的,绿釉,里面有半缸香灰,烧残的香脚总见插着。
碰到信佛的人,她就讲:“我初一十五也装香的,我母亲先前是初一十五吃斋的。”她语气昂然,仿佛母亲信佛吃斋不但给她气势,定然也会带来好运。
荔枝公园路边有排看风水取名字的店铺,远照每每路过,对之神往。
她认为,再过两三年,讲不定海宝就能给人睇风水了。海宝长相体面,又读了大学,当保安自是不应该。
谁讲海宝没本事她总是不乐,马上要怼回去:“海宝现在时运不济,总有一日他会转运的。”
她今时更有了谂头,因阿墩聪明,天上地下样样识到齐,日后发达讲冇定的。故她的世界安稳着。故谁都不能说海宝好吃贪睡,不能说他吃水果不节制,太烂吃。跃豆若说一句,她就会有一连串辩护的话。要从往时给人医病接生,受人送的水果多得吃不完讲起:“他不吃不就烂齐了!”她把他护在了手心里。
一个是吃惯势了,一个是宠惯势了。
若米豆如此可就招来怨。
前两日母亲大人就说,枇杷那么贵她都不舍得多买,米豆来了就只管自己吃,妈妈在这里也不知道让妈妈,大姐在这里也不知道让大姐。跃豆只默然。
海宝告诉跃豆,他皈依了一个上师。上师二十几岁,四岁学佛,五明佛学院出来,年年在各处行脚,在圭宁有几十弟子呢。跃豆问:“要交钱冇啰?”“无使的。”她就放了心,起码不是骗钱的。
海宝学识了几种咒语,度母咒、皈依咒,还有莲华生大师心咒。
他举着手机让跃豆看,那图片有只肥肥的手,捏住一粒灰白色的圆珠子。海宝说,阿姐你望睇,这就系舍利子。
“是你拍的吗?”“不是的,是上师发来的。”又问他:“系哪位高僧的舍利子呢?”
海宝懵然答道:“冇知。”
(三个女同志,水底的大树)夜里天空透彻,北斗七星举目可见。她在楼顶吹风,看一会儿天,又望望远处密密麻麻的楼房。楼顶的风阵阵鼓**,沁凉舒爽。
她的名字,跃豆,她多次想改掉,终于没改。
那年头,无数婴儿名字里有这个跃字。小学同班就有三个跃,不过跃配上豆倒不多。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三个女同志,梁远照、罗瑞、晏本初,一同背着新生婴儿下乡。远照背着跃豆,罗瑞背着泽红,晏本初背着汪异邕。那一年,三个女同志都生了女儿,她们一人背一个就下乡了。她和泽红也真有缘分,在母腹中就是隔篱邻舍,到了初中又同住泥砖平房的两头,几十年没有断掉联系,搬了家还能找得着。三个女同志用背带背着婴儿,先去民安六感抗旱,后来又去大炼钢铁。远照说,只好给你断奶了。随行的全是男同志,奶胀得受不了,只好到树根躲着挤奶。去六感那次,当日去当日就回。一望全都系石头,带队的复员军人讲,这些石头怎能炼钢铁,撤吧,就回了。刚刚反完右,只有复员军人敢讲这个话。远照讲,生她之后五十六日就去上班,上班第一日去大容山采草药,山高路远当日来回,天黑才赶到屋,满月不久的跃豆在**哭得气息奄奄,全身泡在屎尿中。
她想起幼时外婆指给她看天上的银河,此时她望天,天空灰蓝,称得上银河的光带似乎没有,只见一些状如薄云的雾气,移移散散……
外婆坐在银河边,手里拿把大葵扇,仍穿着那件黑色斜襟衫,脑后仍是那只银簪。外婆说:“大荒山啊,无稽崖青埂峰啊,女娲炼石补天啊……”她仿若望见外婆的银簪在天空飞驰,一闪一闪的,像独行的星,或是某种隐秘遥远的眨令。
夜更沉了,巷中有人遽然唱道:“太、阳、出、来、了——哟嚯伊哎哟……”兀然一句,如金蛇昂头,忽又消失。
在半明半暗中她感到自己身体漂浮,四周围全是水,她仿佛站在了水底,水底有只巨大的蚌,还有樖透明的大树,她极力仰头,想望清到底是何种树,却始终看不分明。她沿着透明的树干攀爬,手脚并用。终于,她攀到了水面上。
而火车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