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皱着眉头接过了信。
到夜里,她拆了信看。信有八页,三百格的稿纸,每字一格,训练有素,字体坚硬。“跃豆表妹,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你可能已经知道,我的外公和你的外公是同胞兄弟,我的母亲远梅和你的母亲远照有着共同的祖父和祖母,我和你的身上都流淌着梁家的血液。在六十多年前……”这个天上落下的表哥认为,家庭变故和他长达十五年的流浪生涯很值得写成一本书,既然表妹是个写书的,这本书自然应该由她来完成。他本来是个文学青年呢,写过旧体诗:“落血地头已无家,随风漂泊到天涯。不知何处寻归宿?夜卧荒坟伴暮鸦。”他请她到他家玩,就在北流河边,最好能住上一段,他列举了他家的文学藏书,从《悲惨世界》到《包法利夫人》,从罗曼·罗兰到普鲁斯特,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信末他郑重署名,“你的表兄:罗世饶”。同时写下了手机号和家庭地址。
她暗笑这“住上一段”,且认为,坎坷经历写成一部书,实属外行想法。几日内,罗世饶又来过几次,总不事先告知,说来就来,来了就径直上楼。跃豆本要躲他,却次次都撞上了。他塞给她五本订成册的稿纸,其中有他和一位名叫程满晴的女子的通信,他写道:程满晴已于2007年去世,生前希望把这些通信交给某个作家。另有他的几页纸自传,还有他的诗。稿纸放长了年月,有点湿软,望之龌腻腻的。
她思忖,无论如何,这些稿纸都不能放入自己的旅行箱。
(新盖的楼)新盖的楼已有几年,四十平米好几层。它是远照幸福的源泉。在成为幸福的源泉之前是辛苦的源泉。集一生的财力与心力,在成为一栋楼之后(尽管只有区区四十平米),幸福的源泉成为幸福的瀑布,远照每日楼上楼下,瀑布淋洒全身。
一楼,门厅兼车库。所谓车库,并无汽车,只有摩托车和电动车,加两辆旧单车。单车满是灰尘,车头坐鞍横梁脚镫,一律厚厚尘埃。生活已然崩塌了吗?当然没有。摩托是海宝的,电动车是玉葵的,每日上班用。生活即使崩塌态度也是勤勉积极。别人家的车库都是真正的车库——停私家汽车的,小城几乎家家轿车,远照家没有。
谁又能想到物质时代如此迅猛,几十年前全县仅两辆吉普……那些漫漫长途。无尽的火车。圭宁到玉林,一小时汽车。玉林到南宁,七小时火车。南宁到北京,三十八小时火车。更早时更慢,边陲离中心更遥远。那时径,圭宁到玉林,玉林到柳州,柳州到长沙,长沙到武汉,武汉到郑州,郑州到北京。整整一个星期,那是20世纪60年代圭宁前辈去北京上学的路途。
火车给你灵感,火车轻微的摇晃助你进入语词的连绵中。
但返乡,跃豆总还是坐了飞机。
她去别处喜欢火车,回家仍是坐飞机的。若是私奔,走路也是不畏难的吧。私奔是乌托邦,是**与灵感的来源,从未枯竭的理想,是时间之外的时间,老天昂贵的礼物。返乡除了疲惫没有别的,漫漫火车长途需要心情用来消遣。或者说,人在某种精神状态中,旅途是恰当的飞地。但返乡从来不会带来特别状态。
好吧,路上是这样的:
先三个多钟头飞机,北京飞到南宁,再长途客车,高速公路四五个钟头。她灰头土脸,筋疲力尽。从长途客车落到圭宁一片陌生尘土中,连乡音也变得生疏,当地口音混杂,城乡杂糅,外地人口。她从长途客车的车肚拖出行李举目茫然。在大巴上打听出租车,“有咯有咯一落车就有好多出租车咯”,下了车却不见一辆。
天已黑尽,七八架摩托车等在路边,要车吗要车吗要车吗,搭你去搭你去搭你去。但是她的大旅行箱,难不成要自己抱着?
有出租车吗?
摩托车都是热情的,手一指,阿边。她向阿边望,黑筢筢一片……她背住双肩包,周身重累。县城自20世纪90年代起就面目全非,分不清东南西北远近。从喑哑发干的喉咙、从肩胛骨手臂弯髋骨各处的关节、从迷惘绝望中她常常给自己看一个梦:在半明半暗中,海宝面带笑容从一辆体面的轿车下来……一个体弱力衰的女人,她的幻想磷火般闪闪灭灭飘成一片。
海宝会微笑吗?
他总是肃然的,家里也不会有车。
在上落站点那一小片停车场,像鲸鱼搁浅的海滩上,有一头鲸还活着,头顶上闪着亮白的两只字:“出租”。她奔过去,车里却已坐了人。中年男人。“拼车吗?”司机望望她,不应。她又问:“拼不拼车呢?”司机说:“你问渠。”坐在车头位的中年男人说:“拼吧。”司机还好,帮她放大行李箱入后备厢。一切正常,没有绑架的端倪。同车中年男是去民安的,那是她从前插队的地方。
车库空了多年之后,添了一张蓝色的乒乓球台。八十几岁的梁远照,有创意的。真正不同凡响。这张复合板制作的蓝色乒乓球台犹如一艘航空母舰开进了远照家,它把她的青春年代连接在这里,她顿时英姿勃发。
上一次母女俩去酒店吃饭,顺便参观了地下一层的健身房,跑步机、举重器、拉伸运动器,她们摸索着开了灯,骤然望见了那张乒乓球台,天蓝的颜色,中间有墨绿的网栏。远照欢喜得要拍巴掌。
乒乓球台这么平板简单的东西,也是当得成时光运载器的。那些20世纪的古老时间,那些20世纪50年代、60年代、70年代,那些容国团那些庄则栋那些梁戈亮,那些闪闪发光的奖杯,那些黑白电影纪录片,那些报纸的头条。梁戈亮还是广西玉林人呢,是玉林人民包括圭宁人民的骄傲。全民运动,学校空地的水泥乒乓球台,豁处露出的砖。
她眼一亮头一歪,孩子般得意地讲:“我识打的我识打的。”母女俩打起了乒乓球,她果然身手敏捷,就八十多岁而言堪称罕见。
“我要买一只乒乓球台放在一楼,我要锻炼身体,喊阿墩陪我打乒乓球。”她断然道。
跃豆立即上淘宝,搜到一款广东某地制的乒乓球台,同样的天蓝颜色,价格比想象中更便宜。远照欢喜道:“就系啯种就系啯种!”
她脸上放了光:“我年轻时径几活跃的。我还演过话剧呢,工会组织的,我演一个被日本兵侮辱的姑娘。我们唱歌,红梅花儿开。打篮球,我系中锋。我几能冲的。我还游泳你记得未曾?”到大风大浪里锻炼,西装短裤,独石湖……乒乓球桌蓝色的台面上,浮漂着无数她年轻时的光辉记忆。她性格活泼远远超出三个子女,圭宁县城那一代女同志,她算得上出类拔萃。乒乓球台从广东运到,标准规格、蓝色台面,十足酒店那种。远照欢喜的程度,约等于买了一辆新车放入车库。
(私宅价值观)自医院培训班起步,终取主治医师职称,官至副院长(妇幼保健院),再到市(七线城市)政协委员、致公党党员,那些都不算了,烟消云散,无人能望见,只有一幢屋是人生的见证。
大狼狗汪汪狂吠。美人与假山。石狮子与热带鱼。那些大豪宅。六七只大狼狗汪汪狂吠,七八个年轻貌美保姆若隐若现,大大的金鱼池,假山,古怪的树木,列列圆柱……那一片屋顶,英式的法式的或者德式的,豪宅旁边,丑陋的房屋堆砌,而非国外的空阔优美。
有户人家要把钱装点在门口,于是金碧辉煌,大红门柱盘雕龙一边一条,两条龙口里含枚硕大石珠子,望之不似住人的私宅,像座庙。这么猛的门口,不冲撞风水才怪,这家不久竟然死了人。有人总结之一:凡事物极必反;有人总结之二:有钱人遭点祸,天道才是公平的。
屋就是人生价值的体现,谁讲不是。
她去过两处豪宅。
去饮酒。饮酒至有面子。主人是同一个:大孙女的夫家,陶瓷大老板。远照认为他至讲礼数。她同大海两口子闹翻不来往,大老板,逢生日总请她饮酒席,过年也请她酒。无论大人小孩,人人两百元,见者有份。每家一箱柚子一箱扣肉。肉是陆川猪定制。亲家在街上的豪宅极豪奢,乡下的豪宅更是大得无边。她开心至极,回到街上很有面子,逢人称赞大老板。讲得最多的是,有一年老板的生日,每台三千元,海参鲍鱼都上了桌。
梁远照她太够力了。一幢屋,一幢私宅,一幢好地段的私宅,以她的微薄之力盖成,非常之犀利。之前那幢是不算的。她和老萧……老萧退伍海军的短小身材富有弹性地奔波在工地和宿舍之间(跃豆远在南宁说,起屋是一件妨碍自由的事情,她不参加,任何事情都撼动不了她为自己预设的那些东西)。那第一幢私宅,八十平米共四层,两兄弟大海和海宝各住一层,合家吃饭,天长地久岁月静好。
不料梦幻泡影。萧继父去世,一切加速崩塌。
后妈和继子闹翻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两边,因无数的事、无数的蚂蚁洞在房子里嗡嗡回响……无聊而琐碎的事无穷无尽。日积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