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下一日
阿时径:那时候。湴:烂泥。畀:给,给以。出力:使劲。从晚夜:昨晚。搭捎:搭话。独己:自己一个人。飞蛾、白翼虫:灯蛾。隔篱邻舍:邻居。搿手:联手。跟手:马上。鼓眼:瞪眼。好彩:幸运。后底乸:后妈。火烛:着火。宋《织妇怨》诗:“不敢辄下机,连宵停火烛。”鸡婆:妓女。冚甏:统统。烂仔:亡命徒。老豆:父亲。渌:烫。慢慢磨磨:磨磨蹭蹭。婄:[pǒu]妇人貌,[péi]丑。婆婄:老太婆。千祈:必须。入暗:傍晚。软熟:柔软。上落:上车下车的一个点。伸缩胶:橡皮筋。时径:时候。屎忽:屁股。天光到黑:天亮到晚上。氽:团着。闻讲:听说。揾:找。细侬:小孩。夜晚黑:晚上。夷遮:伞。着紧:着急。至诚:认真。峙势:高傲。
——《李跃豆词典》
(三个老阿姨)这一日,家里来了三个老阿姨。她对她们感兴趣,并不是为了收集素材——她并不认为自己要写点什么。而是,她们是看着她长大的,或者反过来讲,她是看着她们长成的。她们人手一把夷遮就入了屋。四月是雨季,每日都有一两场雨,却偏要这时聚,名目也是稀奇的:“文革”前圭中各届校友聚会。她们讲,学校礼堂要拆了,建于1919年的学校礼堂、学校的图书馆都要拆,图书馆和礼堂,都是旧时桂系三杰中的两杰李宗仁黄绍竑捐资建的,黄绍竑是容县人,想来捐资是他拉了李宗仁。礼堂门楣上的“礼堂”二字,还是李宗仁手书。老校友们要在拆屋之前,最后在礼堂开只会。
一个韦,一个程,一个李,她们上午聚了会,午餐吃过了自助,老同学倾够了偈、感够了慨、讲够了身体、唏嘘够了早逝的人,一望,雨停了,就一路行到同事梁远照家。她们互相讲,来睇远照,望下渠新起的屋,听闻她家跃豆回了,顺便睇下。
她们就来了。一入屋,见到椅凳就一屁股坐落,之后又纷纷起身,楼梯口仰仰,厨房厕所望望,评价道:“几好喔,远照真系有本事。”讲完又坐落了。她们一个比一个老,不折不扣,行在街上是不堪的婆婄。只有跃豆辨得出这几个人当年的风华。她们年轻时个个都是意气风发的呢。谁知道,竟有那么多的苦。程医生,从前跃豆看她很是峙势,向来不屑于同小孩子讲话的,现在她对住跃豆,不停地讲。作为一个“写书”的人,老阿姨们认为,跃豆很应该知道往时那些事。
程医生用不着别人起头,自己就起了头。她对着跃豆一径讲起来——
中学啊,54年考入的,读三年。57年毕业,分配去农村代课教书,冇去,退出来,好在冇去。1958年又去考,考入南宁医专,系大专,“大跃进”啊就多招了好多人,就考上了。这一步好彩喔。高中同班同学,在乡下当代课老师,没去考大专的,后尾统统在农村,一个苦过一个……62年呢就毕业分配回县医院,老公在南宁,一直两地分居,到76年我才调去南宁团聚。十四年喔,日日拼命,又出诊又夜班,哎呀你都想无到,连续三十六小时不得休息,累得实在受冇了,前置胎盘、子宫破裂……有次系胎盘滞留,三日胎盘都冇落来,产妇都昏迷了,我一到就帮按摩子宫,**立即流出黑黑的带渣**,阿只恶臭啊,熏得我头眩干呕,又兼之在新丰那么远,要出诊,怎样去的?搭单车喂,有单车社的阿时径,哪,单车社就在体育场对面,单车后尾安一只座,冇系三轮车,系两只轮的单车,自行车。阿时径冇有救护车,20世纪70年代中期才有的。
时常系深夜出诊的,半路听闻山阿边有人唱,两边路都黑筢筢,根本冇灯光,以为系哭声,有时径又像唱山歌……至担心着人拐卖,单车跌落山底倒是其次……太远了,总冇到、总冇到、总冇到,就担心着拐卖,问踩车的人,怎样还没到,他讲,快了快了,就到了,然后又系好久冇到,紧张死了……有时径出诊到半路,又碰到另一个要急诊的。有次半路上病人就断气了,张肥佬(急救车司机)一点冇帮手,实在冇办法,只好同死者老公搿手(联手)拖尸,尸体拖到路边再掀落山,等到天光再回村喊人来……怕得要死……
有次生了怪胎,双胞胎,先出来一只,系死胎,又出来一双脚,生冇落,喊外科来,亦不得出,只好剖腹,啊呀,系只冇脑冇手大圆球……又一次,一只双头怪胎,先出来一只头,怎样都冇生得出,一摸,颈部又叉出一支……自己的仔儿刚生落十日,南宁就有医生来做剖宫术,就跟住学了二十日,产假一共五十六日,剩落的十几日我想去**,去了广州,放仔儿在床,怕跌落地,又使棉絮围住……阿时径日日累得着力,带仔儿上班,刮宫,十个插管,刮五个,夜班出来上晏昼十点才回家,多做三只钟头……
程医生讲完怪胎又讲乳腺癌。她生了乳腺癌,做了手术,深挖,淋巴统统挖掉,所以讲呢供血不好,左手系肿的。她举给跃豆看,右手骨折,两只手都不得力。做完手术要做化疗,六次,只做了一次,不做了。做了放疗,现在算手术后生存五年了。她口气平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跟方才那种惊乍判若两人。她不怕死,随时准备死,这些话她没有讲,也等于讲了。
李阿姨一直安静着。她还是跃豆细时看到的那样,眉骨突出,脸窄长。她比程医生还要熟,沙街时代同住妇幼站。比程医生晚三年读同一家医专。身体也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她有福气,孩子发达,高档小区两幢别墅,豪车进出。她是看着跃豆长大的,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讲——跃豆六七岁时看着她结婚,就在沙街结的……狭长宅子,一进又一进的天井,青苔气味深浓。那个最深天井的房间,一张红绸被面,一张绿绸被面,旧俗要有孩子在婚被上打滚。跃豆专门滚那床绿缎被,滑溜溜的软缎。婚礼的甘蔗斩成一段段,饼干有奶香,喜糖是有颜色的。她的房间向来不上锁,人人随意出入。李阿姨生了孩子抱回沙街,旧床单裹着像抱一只猫,极浓的奶腥,脸是红的、皱的。火盆烘上尿片,尿骚味弥漫整座屋。
韦医师高而瘦而白,她是远照重大时刻的救星。
看见她跃豆总会想起《红旗插上大别山》,以及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音乐,她兼管广播室,问,跃豆你要听咩嘢歌呢,你就欢呼着哼出“吴清华冲出牢房”,女主角身上的红衣如火焰,漆黑椰林的**也随之降临在医院的操场上,那上面长满了车前草和一种叫老鼠脚迹的草。医院的图书室也是她管,有一本《放歌集》,有一首《西去列车的窗口》……
韦医师她仰头也讲起来:
阿时,常时三日三夜不回屋。三张手术台排一列,做完一只接紧做下一只。妇产科一日新收病人一百几……三日三夜见不到女儿,她冲入手术室揾我,领导同渠讲:细妹细妹,买了糖畀你喔!春河大声喊:我不要糖,我要妈妈!
韦医师七十六岁了,灾难接二连三,先是一桩冤屈,医疗事故赔二十万,老大在柳州万把人的大企业,说崩就崩,只好出来做传销。老二巨海,本来还好,谁知他酗酒,成日饮个不停,结果,股骨头坏死,领了残疾证病退在家,日日对住一只电脑,连吃饭都要捧到他面前。老婆离掉了,孙女没人管。老三春河更无使讲了,工作丢了人又病了,四十几岁还没男朋友。韦医师到别人的诊所做坐堂医生,没有月薪,只按人头算,一个患者收三元诊费。每周去山区出诊一次,路费自己出。
(程医生李阿姨韦阿姨,往时的水龙头哗哗水声,洗衣板的泡沫散发出肥皂气息。每人一只白铁桶。程医生就是在公共水龙头旁边宣布她要调到南宁卫校,结束两地分居。我和泽红无比羡慕她要去南宁。)
到了饭时,远照留她们吃晚饭。三人无半句客气,仿佛完全是应该。当然也是。几十年同事,大小事情渗透到了命里。吃饭只是自然。远照干脆也没有讲吃饭,只讲食碗粥,真是平淡,也真是响亮。人老了都愿意吃粥。
她们坐着,看远照捧出青菜豆腐、蒸肉饼、炒鸡蛋,还有吃粥的咸菜。远照在厨房舀粥,三个人约好似的站起身,纷纷打随身包里掏出家伙,起起落落地,她们掀起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各人异曲同工的肚皮——松软、鼓胀、垂老、丑陋……
你吓了一大跳——
真不知羞耻,又真不把李跃豆当外人,真是坦然,真是不把病、丑、老放在眼里。老阿姨们个个自带胰岛素,她们对准自己的肚皮叮的一针,糖尿病,餐前注射,是一日注射四次,每次打十六单位,李是一日两次,每次打八单位。打完了松快讲:这个好,好过吃药,吃药伤肝,并发症又多——她们相信科学,崇拜药物。你相信她们正在飞向科学与陷阱。
粥和青菜豆腐让人放松。
平常的菜肴平常的日子,非但不简陋,甚至是一种醇厚。
餐后出到大门口,远照骄傲地让她们看苦荬菜和芥菜,如同园艺大师让贵宾参观自己培植的名贵花卉——本来屋边没有地,特殊学校一拆,地皮闲了,各户就来种了菜。一畦畦的,有葱有姜有蒜,一小片高出的芥菜,一片贴地的细白菜秧,也有竖起的豆角架,亦有南瓜和番薯……省落几多菜钱。远照种的一垄苦荬菜果然是茁壮的,随时执来,够一餐吃。
才说给她们照张相,老阿姨几个立时就在菜地边企好了,企成一排,每人都尽力挺起腰,抖擞出神气。镜头里,几个衰朽老妇已经不成样子,简直触目惊心。她们却是坦然,全不介意自己的臃肿和垮塌。
每个人都明白,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罗表哥世饶)程医生正讲到半夜掀尸体落山,家里来了客人,男的,高大健硕,举止从容,却面生。就闻母亲大人讲,渠系你表哥哪(读nie),讲要见见。她前所未闻,从未见过,她皱住眉头,匆匆望一眼,含糊点点头,之后扭头听程医生接住讲。
这个人既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她就不认为需同他寒暄。
程医生讲了,韦医生讲,李医生又讲,这个不请自来的罗表哥一直坐旁边,似听非听。远照仅斟了杯茶给他,母女俩一直没同他搭话,他坐得闲闲的,人是少有地自在,仿佛压根就没受到冷遇;他买了一本跃豆的书讲要签名,却也不见热切。
颇有些费解。
饭时远照留三个同事吃饭,却不留罗表哥。被晾了半日,又不留饭,实在太被慢待,也不见他面有愠色,仿佛他很有道理坐在这里,又很有道理在食饭时分知趣告退。总之,闻讲要吃饭,他一秒不停企起身,迅速拿出一封信,是给跃豆的。
他算定了,她既不可能听他讲什么,亦弄不清楚他是她的哪一门表哥,所以,他就提前写好一封信。她只觉得古怪。她望了一眼,文具店买的白皮信封,上面认真写着“李跃豆表妹收”,下方是详细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