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这一日
阿边:那边;阿时:那时;阿种:那种。褒:夸奖。报知:通知。灵醒:精明、聪明、机灵。冇谂:不想。着力:辛苦。歆哋:哪里。
——《李跃豆词典》
(跃豆见到米豆)米豆来到母亲大人的客厅,又黑又瘦,似笑非笑,“系嘛”“系啊”,他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短句,不知算是回答谁的提问,或者,仅仅是回答他头壳里那些永远存在、无穷无尽的天问。见有红提,他眼睛忽忽一闪,奔过去,揪了几只捧在手心,以对待珍宝的态度,一只一只仔细嗅一遍。
算起来,跃豆至少有十二年没有见到米豆了。
每次回来他都不在。上一次是某年夏天,要去玉林开会,她顺便回了一趟。那一年甘蔗考上大学,米豆兴奋说,邻舍都讲他家系凤凰窝,风水好,注定要飞出凤凰的。后来她又回过几次,米豆去了安陆,服侍瘫痪的叔叔,每年旧历年三十返回,初三就走,算得上是全年无休。
前时起,她开始为米豆伸张正义,短信频频发众亲戚,说米豆要有休息权,至少每月要休一日。来来去去折腾一年半,便是:叔叔住院入重症病房,米豆回圭宁当保安。
她与兄弟姐妹始终像生人,大姐李春一大她十岁,独自在外读书。哥哥萧大海,从早到晚不作声,她十一岁才认识他。弟弟海宝,比她小十一岁。
大海和海宝两人姓萧,跃豆和米豆和大姐三人姓李。这给母亲以理由举《红灯记》为例,母亲大人教导讲:“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一家三代本不是一家人,你睇铁梅啰。”她认为跃豆对家人淡漠是在意姓氏和血缘。她对女儿这样盲目,跃豆立即仰头望天。远照不敢说了。
自此跃豆对《红灯记》也有了偏见,无论是李玉和李奶奶还是李铁梅,她一个都看不顺眼。
远照又觉得,女儿对她的淡漠是出于对生父李稻基的怀念,她向女儿诉说:“你以为他样样好咩,他根本就冇讲过老家还有只十岁的女。”跃豆照样无反应,声讨和愤怒更是没有。
远照大为失望,就对同事韦医师讲:“这个跃豆,真系冇人同的。”
这一对母女隔着重重迷雾,互相都看不清。
她和米豆亦是。
(局外人)禾基叔叔过世,她始终不清楚是七号还是八号。
那边只告诉米豆不告诉她,当她是彻底的局外人。这就有些凛冽了,她也认。既然一个人向来漠视家乡和亲人,可不就是早就自己把自己择出去了。但这次,她敏感起来,感到了强烈的信号。那边在第一时间通知米豆,米豆立时动身赶去,若非小姑姑打来电话,连米豆都不会报知她。
他们以这种方式告诉跃豆,她和叔叔全家都掰了。
早该料到有这一日,事实上也早料到了,大概认为她料到得不够,他们陆续发来的信号越来越强烈,自从叔叔住进了重症监护室,米豆就带回了她从前送给叔叔的书和一饼普洱茶。米豆说,婶婶说的,他们不看书也不饮这种茶。不久他们又把一幅她送给叔叔的字还了回来。一幅毛笔字,可以称之为书法,有几年她临汉碑写字,因去安陆,就送了一幅给叔叔。叔叔让人拿去装裱了,并镶了镜框。但是婶婶讲,你们拿回去吧,不拿我就当垃圾扔掉了。
他们对跃豆厌恶到了极点。
她感到了悲凉,他们对她这个人,也是要当垃圾扔掉的。
如果不明白就太迟钝了。
(往时的米豆)有关米豆,她记得的片断屈指可数:一、她去幼儿园接他,标志是一只僵杨梅,他尖叫着像只老鼠蹿入一堆裤腿的缝隙中,他膝头肘弯满是泥,头发有片稻草。那样子令她震动。二、沙街,她带过他几日,标志性事情有两件——教会了他认识“的”这个汉字;再就是她干了一件下流勾当,让他躺在自己大腿根中间,充当她新生出的婴儿。三、因母亲大人要结婚,她和他在乡下外婆家待了两个月。四、1969年,据说苏修要侵略,全民备战,城镇人口疏散到农村,她和米豆由大姐接回安陆老家山区,在务农的小叔叔家住了半年。再就是,跟米缸有关的某件古怪事。
纵然如此,她仍时常觉得米豆是个生人。为何是生人,是长时没见他,那他去哪里了呢?母亲大人说,去哪里了,他跟外婆去江西了。米豆三岁之前跟外婆在香塘乡下,然后,在江西的远章舅舅生孩子了,外婆带上没人管的米豆,一路汽车火车,跨州过省、“不远万里”去到江西丰城,待了足足两年。
算起来,米豆见世面不可谓不早,他三岁就坐过火车,当然在车上他主要是睡觉;他吃过那边的罗山豆腐乳(用来下粥,有点臭)、吃过丰城的冻米糖(纯属零食),在远章舅舅的哄骗下,他还吃过特别辣的田螺辣酱。
然后米豆随外婆回到广西。
在沙街,除了认识了一个“的”字和生孩子游戏,似乎还有件重要的事,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直到路过缸瓦窑旧址,瓦窑中“缸”这个音节忽然铛铛响起来,一只闪着黑釉的米缸落到她眼前。是的,一只米缸,在沙街的壁角,在昏暝中发出亮光,是米豆,他听闻米缸有斑鸠叫,他们一起掀开盖,望向那黑洞洞的缸肚……那几日,两人心照不宣,她认为他的眼睛多一种功能,能望向虚空中另外的时间,他知道这米缸的底部通向何处。
再下来,就是在老家山区度过的几只月,那是她暗无天日的日子,是她深而又深的伤痕。她沉浸在她的深渊中,对米豆不闻不问,这漠视延续了几十年,直到眼下,她忽然跳出来,要为他争取休息日。
(事关人权,休息的权利)她疯狂且激烈,每个亲戚都扫**了一通。她那些激烈的言辞如同真理的火焰,又如锋利的钢锯,把七年全年无休的牢笼撕了个口子,把米豆救了出来。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正义在握斗志旺盛,每到星期日,她就给远在广西老家的米豆发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