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花束已插不进花瓶,我犹犹豫豫地不知该往啊儿放。他轻声说:“给我。”——接过花束闻了闻,又说:“很香。”他将花束斜卡在床栏间,力弱难支似的将上身往床头一靠,又侧脸闻了闻,闭上了眼睛。我同情地望着他,如同望着一个将不久于世之人,心为其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缓缓睁开眼睛,见我有点儿局促,凄然一笑:“我很喜欢。真的。”——仿佛以为,不说这么一句,我会替那束花感到失落似的。他告诉我,花瓶里的花,是他妻子带来的。而能住进这条件比较好的医院,是通过他岳父的关系。院长是他岳父当年的老下级。他妻子每天都来陪他几小时,而他让她今天下午再来,上午的时间是属于我的……”
我轻轻握住他一只手,问他已经住院几天了。
“算今天,整一个星期。”
“什么……我的意思是……”
“胃癌……”
“已经确诊了?”
“化验单上的结果是在另一家医院化验的。可我的感觉却不太明显,只不过有时发生轻微的恶心。所以这儿的医生要对我进行全身系统的复查,然后专家们才能进行会诊……”
我拍拍他那只手说:“这就等于还没最后确诊嘛!”
他说:“你别安慰我了。一个星期以来,我几乎夜夜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往火葬炉里送,我妻哭得死去活来……”
我说:“你太悲观了可不好。胃癌并不等于说是判死刑了嘛。胃癌是最有根除可能的。有人切掉了三分之二个胃,还活得没事儿似的呢!”
“如果是晚期了呢?如果已经扩散了呢?”
安慰癌症患者往往是一件最使安慰者自己陷于尴尬的事。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自己首先并不真的相信我们的安慰之言。我们劝患者不要过于悲观时,我们自己的乐观,无论是伪作的还是确实的,其实都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儿。
“别这么想,别这么想……”我只有反复轻说这几个字。怕话劝多了,哪一句说得不当,好心引起反感。
“你去把门插上。”
于是我就起身去把门插上了。
“你把窗子打开一扇。”
我也照办了——转身时,见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盒烟。还有一个当烟灰缸的小铁盒。我说:“你怎么可以吸烟呢!”
他说:“我一向吸烟的。为什么不可以?”
我说:“可你是在病房里啊!”
他说:“所以我让你插上门,打开窗嘛!已经到这份儿上了,我还约制自己干吗?”听他的口吻,似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了。“给!”
“我不能……”
“就算我请求你陪我吸几支行不行?”
“这……护士来了,闻出烟味儿会训我们的……”
“我保证她不敢。这儿对待我这个患者比较特殊……”他固执地朝我递烟。无奈之下,我只得陪他吸。
“你曾经说过,你觉得,我身上有某种山野少年的成长痕迹,对不对?”
“对。我说过。”
“你没说错。我小时候,的确是一个山野少年。你看人的目光挺敏感。”
“其实,我那是毫无根据的想象。你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我一直以为你是北京四合院里长大的书香子弟……”
“四合院儿?……书香子弟?……我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是后学的!我讨厌北京话。京味儿电视剧尤其使我讨厌北京话。越地道的北京话越令我讨厌,使我怀疑社会又倒退回了《茶馆》的年代。如果你觉得周围的人都以《茶馆》里的‘老刘麻子’‘小刘麻子’那种腔调而自得其意,多他妈的让人受不了啊!我学北京话是出于虚荣心理。我愿意别人想象我是北京四合院里长大的。当然,更愿意别人错上加错,想象我是什么书香子弟……”
我怔怔地困惑着。不知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而且说得如此坦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口吻忽然一变,以一种方言味儿极浓的语调,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诵了几句诗:
高高山上有青松,
青松枝头有雏鹰。
雏鹰展翅欲飞腾,
声声鸣,
母鹰噙泪自仃零。
……
那不知是什么地区的语调。仿佛是在大山的褶皱里一代代形成的。听来带着太多的,天然的惆怅,和悲凉。那语调具有一种忧郁的品质。似乎它正是以它的这一品质,宣布着与虚浮骚躁的京都文明不妥协的距离,以及不肯融为一体的抵抗……
“你能听得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