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
“那么好,现在我就用我的家乡话,将一个山野少年怎样挤进京都上层社会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想听吗?”
“想。”
“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想听我讲。我写信给你,主要并不是希望你来看我。而是太想对你讲。你想听,我又太想对一个人讲,咱们各自都能获得一种满足是不是?……”
于是,他就用他的家乡话——那种品质忧郁的,仿佛在大山的褶皱里一代代形成的语言,向我娓娓道来……
不错。正如我刚才已经承认的那样,我小时候是一个山野少年。我们那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在一座大山的山坡上。但却不是在朝阳的山坡上,而是在背阳的山坡上。这是由于村人们当初相信了一个据说会看风水的外地人的话。他说那山形像佛头,而朝阳的一面坡像佛脸。在佛脸上建村,一代代在佛脸上吃喝拉撒,还要在佛脸上行**,生儿育女,佛心里肯定生气。佛生人们的气,人们还有好日子过吗?住到背阳的那一面坡上去就不同了。等于在佛脑后。正应了那么一句话——居佛前者遭佛谴,居佛后者受佛庇。村人们的日子都很穷,却又不明白怎么才能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早就巴望着有个人指点迷津。便都信了他的话,先后将家迁到背阳的山坡了。其实那外地人是个逃亡到山里的通缉犯。他胡说八道一通,不过是为了使村人们供他几顿饭,留他在村里住些日子。一年后听说他被逮捕了,枪毙了,人们才意识到上了当。但已都搬迁了,没能力也没心思再搬迁一次了,也就只有干后悔。
我小时候没见过我父亲。我母亲说他死了。长到六七岁,懂些事了,渐感到村人们对我们母子是很歧视的。那种歧视中分明包含着憎恨。问我母亲为什么,我母亲只是流泪,训斥我小小孩儿别学得那么多心……
我十岁上学。村里以前没有小学校。以前的孩子们都不上学。人们都习惯了是文盲,并不觉得有太大的不方便。一九七○年,县里决定给我们村派一名小学教师。起初村人们不愿接受。吃在谁家?住在谁家?还得现盖小学校。大人们都觉得,为十几个孩子盖一所小学不太值得。将来那小学校缺这要那,还不是个得扔钱的洞呀?但是县里说不接受不行,必须得接受。于是村里的大人,就赶了驴车到县里去接。天黑了才回来。大人们打着火把,孩子们相跟着到山口迎。迎到了驴车,有大人就将火把凑近驴车,照那教师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火把一凑过去,教师就在火光中扭过头去。扎着头巾,是个女的。
有男人就调笑地说:“女先生,别害羞哇!让咱们熟悉熟悉您的脸嘛!”
那女教师扭过去的头,就低垂了,恨不能将头扎进自己怀里似的。
我们十几个孩子当然是高兴从此有学可以上的。我们凑在一起议论过无论男孩儿女孩儿,一致希望教师是女的。见果然是女的,我们心里高兴加高兴。我们已从她偏腿扭头坐在驴车上的身态看出,她肯定是个姑娘。是个比村里某些我们该叫姐姐的丫头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我当时心里暗暗祈祷她是个脸子好看的女教师。
她越不抬头转过脸,男人们越不甘心,越急于想看到她模样儿。其实我觉得女人们也是的,要不她们为什么围着驴车不肯离去呢?山路的那一侧是山壁,人们实际上只能围住驴车的这一侧。三四支火把照着她。她双手捂上了脸。
赶驴车接她来的男人不耐烦了,跺了下脚,气呼呼地冲人们吼:“闹什么闹什么!谁用你们接了?我不认道儿了,这驴也不认道儿了吗?都没见过山外的女人呀!”
他还说对了。村里的大人孩子们,很多年没见到一个山外的男人了,更是很多年没见到过一个山外的女人了。我第一次见到山外人是六岁那一年。见到的是个头发胡子都很长的老头儿。我放猪,猪拱他,我才发现他仰躺在草丛中,大睁两眼瞪着天。我吓得魂飞魄散,飞跑回村告诉大人们。大人们赶到,说他已经死了。我见到的第一个山外人是一个死人。那一年“**”开始,每有走投无路的山外人逃亡到山里,使我们倍感还是山里人好。起码不必往山外逃。
我们几个孩子都认为山外的女人肯定和我们山里的女人极为不同。因为大人们常说山外人心眼儿多。那山外的女人肯定也比山里的女人心眼儿多了!心眼儿多的女人会是什么模样的女人呢?我们会从她们的脸上看出她们心眼儿多么?……
赶驴车的男人又对女教师大声说:“你也是!也不思量思量自己是个什么情况,还非要当教师!都已经来了,就别怕人看脸了!以后你不能总把脸掖怀里吧?……”
扎着红头巾的头扭转向人们了……
A君指间的烟没吸几口,烟灰很长了。我将盛烟灰的小盒递向他,他也不弹。他目光呆呆地望着窗台上的花。
我从他指间取下烟,想替他掐灭。
“别,我吸!我还吸!……”
他这才收回目光,从我手中索回那支自燃掉了半截的烟,猛吸起来。一口接一口,一直吸到手指夹不住的程度才罢休。
他又叼上一支烟猛吸。
我见他内心激动得不行,分明是企图通过吸烟镇定情绪,也就不便制止他。
“我……我讲到哪儿了?……”
“那女教师的头,扭转向人们了……”
对……她的头……终于扭转向人们了……一支火把,从一个男人手中,掉在地上了。几个胆小的女人,失声尖叫。几个孩子,有的将脸扎进了娘怀里,有的见了鬼似的,撒腿就跑。女教师的脸上,戴着面具。我们那儿有地方土戏流传着。演戏的男人戴男角儿面具,女人戴女角儿面具。那种面具很夸张。类似驴皮影儿人物。几乎任何一个县的文化馆和乡的文化站,当年都有些那种面具。她脸上戴的是青衣的面具。眉细、眼长、唇小,但是染得血红。除了眉黑唇红,腮窝浅粉,整个面具的其他部分就是白色的了。按说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但实在是太出乎大人孩子们的预料了。再加上天又黑,在几支火把光明的照耀之下。总之她使迎她的大人孩子极度惊骇……
那就是教我读书识字的第一位老师。一位戴着演地方土戏的面具的老师。她当年的年龄,和如今高二高三学生的年龄差不多。她是个下乡女知青,因为嗓音特别好,从一个村抽到乡委会当上了广播站的播音员。县广播站正打算调她,一场山火彻底烧毁了她的面容。作为广播员,她不参加扑火也是有正当理由的。可是她参加了。结果是那个豆蔻年华芳心清纯的她死在火里了。活下来的,戴假面的她,怎么讲呢,也可以这么讲吧——是一个“没脸见人”的姑娘了。据说,她曾企图自杀,但是没自杀成。被救活后,受到了批评,因为她已经是典型和榜样了,而“典型”和榜样当年是绝对没有自杀的权利的。生与死已经不是个人的事。自杀那就是给“典型”和榜样抹黑了。于是她要求到我们这个藏在大山深处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小村里来。我想,在她,那是一种逃避于世的选择。而既活着,就得做份于人民有益之事。用毛主席的话讲,总得“为人民服务”。那么,当小学教师,又成了她唯一的选择。设身处地想一想,除了当小学教师,她还能做什么呢?
起初村里没有一户人家愿意让孩子当她的学生。父母们都认为,让一个戴假面的山外来的姑娘教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实在是太荒唐的事。荒唐横阻在假面和教师之间,使人们对她缺乏起码的信任。孩子们也不愿让一个戴假面的教师教自己读书识字,都有点儿害怕她。我也是。尽管她的假面在白天看来并不可怕,只不过使她显得可笑,显得滑稽。但我们孩子们的心理上,难免会觉得她的假面在遮掩着某种狰狞恐怖。这一种本能的,对狰狞恐怖的想象,类似城里的孩子听过《画皮》的故事后所常常产生的那一种想象。
有一天我在山上捡柴时,爬到一棵树上去摘野果。我们那儿的山很荒,没什么结大果子的野果树,只有一种很高的果树,结的野果却小得可怜,指甲盖儿似的,酸中有一丝丝甜。那乃是大自然赐给我们山里孩子们的口福。上树容易下树难。我摘了两兜果子后,却够不着下树垫脚的树杈了。越够不着心里越急,越急越够不着。太高,不敢往下跳。正在树半身没奈何,听到树下有一个女性的声音说:“千万别慌,看掉下来摔着。手脚按我的话做,你就能下来了!”那声音悦耳极了,温柔极了。那是一种从本质上讲很甜很悦耳的声音。一个人只有亲耳听到过那种女性说话的声音,才能领悟究竟什么算是“银铃般的声音”。我敢肯定,无论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男孩儿,对能以那么甜那么悦耳的声音说话的女性,都无疑地会产生一种亲爱之感。
我低头一瞧,看到了那张假面。我一惊,反而迅速向上爬,爬到更高处了。四野无人,我心里怕极了。竟暗想,她是不是企图用她的声音**我下树,进而逮住我吃我呢?
她仰望着我说:“你别怕我。我将来还要教你读书识字,做你的老师呢!”
我俯望着她说:“你走!你走远远的!你不走,我就不下树!”
她不走。她说她怕我一脚踩空,摔了。说只有她在下边指点着我,我才会顺利从树上下来。我说用不着她管!摔断了腿残废的是我自己,又不是她。她仍不走,向上高举双手,让我踩着她的手下树。我就从兜里掏山野果,一把把地用野果打她仰着的脸。野果落在她的面具上,发出豆子抛向竹篾似的响声。那种面具,是竹篾糊纸后做的。她还是不走,只不过从树下退开了。
她远远地仰望着我说:“不管你多么讨厌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我并不是鬼呀小石头儿。大人们能从山外接回一个鬼来教你们读书识字吗?老师是不会生一个学生的气的……”
我很奇怪,问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叫小石头?她说是我母亲告诉她的。我说她骗人。她说她已经去过我家了,说我母亲已经同意让她教我读书识字了,说她是替我母亲来找我的,我母亲正等着我捡回的柴熬猪食……
她仰望着我沉吟片刻,大声说行。说完就拔起草来。那时已是秋末。山上的野草枯干了。又多是一种带刺的野草,拔起来非常扎手。大人们用镰刀割草时,也都要将手心用布条缠上。她拔了许多草,垫得面积很大,也很厚。我却蹦偏了,崴了脚,一时没站起来,坐在地上抱着脚哎哟不止。她立刻跑过来,替我揉脚腕。我本想推开她,但伸出的双手尚未推在她身上,不由得缩回了。因为,从假面后,我望见了她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无比善良的眼睛。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真是黑白分明啊!眼珠像黑宝石一样的黑。眼白呢,白得微微发蓝似的。总之那是一双秋水般明澈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望着我。又亲切又温柔。亲切和温柔之中,还有几分恳求的意味。我也看到,她那双同样好看的,十指尖尖的绵软白皙的手,被野草刺划出了道道血痕。
我顿时内疚极了,羞愧极了,喃喃地说:“我……我没想推你……”她笑了。我看不见她的嘴,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是她那双眼睛告诉我,她笑了。她说:“我信……”
我的脚腕经她揉了许久,不疼了。她扶我站起后,用她那种很温柔很甜的声音问我能不能自己回家。我说:“能。”她将双手放在我肩上,将她戴着假面的脸凑近我的脸,声音更温柔地说:“小石头,你看着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