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老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你应该去考大学。我对你已经有这个信心了,你也应该对自己有这个信心。”
我说:“我不去!”又说:“老师,我觉得我的命运已经很好了,根本不需要改变什么了!”
我当时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我由一个目不识丁的山野少年,变成了一位山乡教师,得以陪伴着母亲似的老师充充实实地度日,我真的觉得我的命运已经很好了。我是在老师的鼓励、劝说和逼迫之下才报考的。老师为我凑足了食宿费。老师替我整理的行装。老师伫立在学校门口,目送我下山,一直目送我踏上出山的路途。因为毫无负担,我考得很轻松。我的志愿填的全是西南某大学,就是使我母亲怀上我那个男人当教员的大学。这是一种说不太清的心理,随你怎么分析怎么想都可以。几天后我回到山里,回到学校。老师一见到我就问:“考得怎么样?”
我说:“考题比我预想的简单多了!”
老师听了就笑了。我看出老师那双眼睛在假面后眯了起来,分明的是笑了。日子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我教几个小学的孩子,老师教中学的孩子。而在生活方面,就像《天仙配》里唱的——我担水,她浇园。我当年真觉得厮守着敬爱的老师像厮守着慈爱的母亲一样,就那么相依相伴地过一辈子也挺好。山外的人给老师寄来了那一年的高考题。老师要求我监考她。我觉得好玩,也愿使老师高兴,就板起面孔,规定的时间一过,夺卷不留情面。一天考一科。一个星期内,几科全考完了。我给老师判卷,成心往严里判。结果老师的总分还是超过了那一年的高考线三十几分。以那样优良的成绩,我的老师当年考入北京的什么重点大学也是不成问题的。
我说:“老师,您还在我之上。我继续当您的学生不就行了吗?”
老师那双眼睛又在假面后眯了起来。分明的又是笑了。
她说:“没你这么个学生,我也不会自修高中课程啊!”
后来,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以全县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西南某大学。
我差点儿当着老师的面将录取通知书撕毁。我哭了。我央求老师别逼我去上什么大学,就像央求母亲一样。老师却不被我的眼泪所动,开始为我做动身前的种种准备。消息当天在全村传开,村人们轰动得仿佛都看到真神下凡了。我告别家乡的前一天夜晚,躺在自己的**,隔着老师那小屋薄薄的板壁,向老师承认——她的一张照片是被我偷走了……
老师的声音很低很低地传过板壁。她温柔地说:“就算老师送给你了吧!”
我忍不住放声大哭。事到临头,非去上大学不可了,我还是一百个不情愿离开我的老师。
老师却隔着板壁严厉地说:“你要是哭肿了眼睛,我明天就不起来给你做早饭。更不送你!”
第二天,许多村人陪着老师送我。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我到山路口。
我转身望我的老师。猛然间发现我的老师已经有了白头发。我不由自主地双膝一弯,扑通给我的老师跪下了。
我流着泪发誓地说:“老师,上完了大学,我一定还回来陪伴您教咱们的山里孩子……”
我一步三回头,走出很远回头看时,见村人们都已回村了。只有我的老师那熟悉的身影,仍伫立在原地。我望见她为我从她的脸上摘下了假面。但离得太远,我当然看不清老师烧伤后的脸。在我的幻觉中,她的脸如同照片上一样俊秀……
那个是我父亲的男人,当年并没被枪毙。只不过判了长刑。“**”一结束,就平反释放了,还升了副教授。我听过他的大课。各系学生都很爱听他的大课,他在学校里是个颇受器重和尊敬的人物。但是我却一次也没产生过怎样使他认下我这个儿子的念头。
我非常思念我的老师,经常给她写信。她却回过我几封信,就再也不回信了。她在一封信中说,会有人定期按照她的要求寄钱给我,希望我刻苦学习。在另一封信中说,既已上了大学,就应立大志,将来做一名报国效民之人。
一九八五年我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二十五岁。接着考硕士,考博士,考博士后,最终成了现在的我,在京都被视为前程似锦的最年轻的经济学家……
“你一直没回去看望过你的老师?”
“考上博士以后,我回过家乡一次。而我的老师,已经在我回去的前一年病故了。村人们告诉我,大家将她安葬得很体面。每至鬼节,都有人做了假面到她的坟上去烧。有曾是她学生的人,也有不是她学生完全出于敬意怀念她的人。你知道是什么目的支持我一直读到博士吗?”
“什么目的?”
“当年,博士被派出国的机会多。我常想,我一旦出国了,就要把我的老师接出国。我将到处打工,挣尽可能多的钱,尽可能请高明的整容医生,为我的老师整容。在家乡的日子,我几乎天天到老师的坟前凭吊她。我想,我只有按照老师生前对我的大希望,做一个报国效民之人,才能对得起我的老师,也算不辜负我的老师。可现在,我的想法早已改变了……”
“改变……怎样的想法了?……”
“现在的我,只为我自己已经取得的社会地位,和今后的个人前途着想了……”
他苦笑了。那苦笑中,明显地包含有嫌恶自己的意味儿,却也明显地包含有宽大和原谅自己的意味儿。这两种意味儿相互掺杂着,彼此抵克而又渗透,使我竟觉得他那苦笑,看去很有点儿像是别一种的冷笑了。
我一时有些狐疑,不理解他何以在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地向我讲述了他年轻有为的人生中最隐私的历程后,又那么坦白地承认他头脑之中最应讳言的极端个人主义的现在时的思想。尽管我们正处在一个似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自私原则盛行的时代,但大多数人毕竟还是更愿并且更善于将自己个人主义者的本质包装起来的。起码不愿公开宣布自己是一个彻底的纯粹的个人主义者。我甚至对他“招引”我来看望他的目的产生大的怀疑了。
我怔愣片刻,以不解的口吻说:“A君,你干吗要对自己进行刻毒的诽谤呢?”
他却极其严肃地说:“难道你不认为,一种利己之风气,在当前是何等轻而易举就改变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灵魂迷幻我们的心智吗?”
我说:“你这话锋一转,扯到哪儿去了?这不扯得太远了吗?”
他说:“话锋一转?我们这才刚刚切入正题。你以为我仅仅是需要安慰才请你来看望我的吗?我这个人,即使在人命危短之际,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的感情安慰。有我老婆对我的感情安慰,本人于愿足矣。我请你来,将我这位年轻有为的‘家’的经历毫无隐瞒地讲给你听,是希望能借你的笔,把我以前看得一清二楚而又佯装糊涂而又扮演其中的感受,原汁原味儿地写出来。我算不算一个知识分子?算的吧?岂止算,还算较高级的一个吧?享受有突出贡献的年轻学者和专家的政府津贴,谁敢说我不算较高级的一个?可正是我要对你坦言——我们中相当多数的一些人,其实活得都很伪作。我现在还怕些什么呢?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人之将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亦快哉?我们很善于翘起鼻子闻嗅风向,我们很善于打探内幕调整自己的观点,我们很善于以‘家’的面孔和理论去阐述官的思想,不论那思想是多么的脱离实际。总之我们很善于唯上、唯书,其实并不打算做一名只唯实的当代中国年轻的知识分子。我们一方面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地宣称经济学是所谓纯科学,就像物理学和化学是纯科学一样,一方面又总是由自己在暗地里将经济学和政治嗅觉的灵敏紧紧结合起来。我们都变得空前的聪明,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鼓吹什么观点,不该鼓吹什么观点;知道自己鼓吹了该鼓吹的会获得什么好处,唱了反调则会失去什么利益。全不顾忌自己其实离经济的品质、离经济学家的时代使命和社会责任越来越远……”
他却涨红了脸,截住我的话说:“我正是要和你谈这些!我刚被承认是一位年轻的‘家’的时候,我想,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位‘家’,我终于有实事求是的资本和资格了,我终于有可以不看某些人的脸色,可以不管今天这个风向明天那个风向坦诚发表观点的资本和资格了。像我的老师希望于我的,报国效民,不是首先要做一个敢于实事求是的知识分子吗?可是我很快就陷入了一种黏糊糊的,触手牵丝似的,人人都那么善于那么习惯于在应该讲出真话之时绕圈子说假话顾左右而言他的氛围!那时的我因不愿从众而多次碰壁,多次被视为大煞风景甚至不受欢迎的人!正如你自己在那一次研讨会上所扮演的尴尬的角色。当时别人并不尴尬。我也不尴尬。你知道的,我们都知道,比你清楚。可我们都很巧妙地绕开,只字不提。只有你偏要死认真,偏可以绕开而不绕开。所以尴尬的是你!可笑的也是你!不受欢迎的还是你!你当时的感受,我以前何止十次八次地感受过。到后来连有些会都根本不通知我参加了!我这个山野少年出身的‘家’,头脑再简单,再不谙世故,也不至于傻到总也不明白怎么样对自己有好处怎么样对自己没好处的地步吧?所以我变了。所以我聪明了。所以我世故了。我一开始嫌恶自己的变,后来渐渐欣赏自己的变。变对我好处多多,我为什么不变?为什么不变!我变了,我承认我辜负了我的老师。可我要不辜负我的老师,我就必得辜负我自己!必得对不起我自己了!中国现在还有几个宁愿对不起自己的人?……”
他手臂如矛,直指向我。仿佛我正是在那种黏糊糊的,伪作氤氲的氛围之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一个人。仿佛我正是一个善于明哲保身世故圆滑的人。仿佛他的变,责任全在我这个坏榜样似的。仿佛他终于觉悟了一位经济学家对时代的责任感,义正词严地宣布与我的决裂,同时对我进行无情的批判似的……
我的脸也不禁涨红了。我想我并不是来聆听他的训导的。他是经济学家,我是写小说的。我俩的存在意义和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方式风马牛不相及啊!他的变不是我教唆的啊!
然而一考虑到他是一个癌症患者,我又不忍心和他理论了。
我笑笑,以一种受了不白之冤而又不甚计较的口吻说:“老弟呀,中国很大啊!不是哪一位经济学家实事求是了,就能对中国的经济发展起什么了不起的作用嘛!正如不是哪一位作家写了一本或几本所谓好书,就足以改变整个中国的‘精神文明’现状。搞清楚了这一点,实事求是又怎样?不实事求是又怎样?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的追求,伪作了点儿,心口不一了点儿,察言观色了点儿,见风使舵了点,虚与奉迎了点儿,都是可以理解的嘛!也无可厚非嘛!商业时代呀老弟,谁真能淡泊了功名利禄的向往和追求?既向往之,既追求之,过程便是次要的了,目的便是主要的了嘛!这也是符合现在流行的一种经济学观点的嘛……”
他说时,一只手不停地拍着被子。我待他不说话了,活活地抢白了他一句:“别人当权威,你当嘛!报国效民,今后看你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