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又对我说:“母亲就是母亲。任何一个儿女,都不可以因为自己的母亲当年怀上了自己而谴责她。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她是情愿的,那么,她怀上了她的儿女,首先便是她的儿女的幸运。没有母亲们的情愿,哪有儿女们的出生?所以母亲和儿女们的这一种亲缘,是最宝贵的亲缘。山里人懂不少打胎的土法子,你的母亲如果当年不想要你,你现在也就不会坐在我面前,更不会成为我的学生跟我读书识字。你自己考虑,究竟该不该对你的母亲说那些罪过的话?究竟该不该撇下她一个人在家里,自己夹床被子想要从此住到学校来?究竟要不要立刻回家去向你的母亲认错儿?你考虑好了,你对我说……”
老师起身时,目光从假面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所包含着的责备如同掸子,轻轻地从我心灵上掸去了一层有害的东西。而那层有害的东西仿佛是酸碱,将我的心腐蚀得剧烈疼痛而且一阵阵紧缩抽搐。她的目光使我心里好受了许多。我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对山外人表达思想的话语方式仍不很习惯。我的意思是,我似乎明白了老师的话,又似乎并没完全明白。我当时只不过是在这样想,既然连老师都认为我错了,那么我肯定是错了。老师说得对,没有母亲,哪儿有我呢?一想到这世界上也许根本就没有我,一想到如果不是母亲非要生下我,我早已被山里人打胎的土法子处理掉了,我不寒而栗,心中充满莫大的恐惧。我并不像某些小说里、电影里和戏剧里的人物似的,荒谬地认为自己的出生本身就是什么大不幸。不,我认为我当年能出生毕竟是我最大的幸运。不管我的父亲是什么人,我都认为我的出生是我最大的幸运。我只不过是由于受了二流子的侮辱和欺负而感到愤怒罢了,无处发泄当然只能变本加厉地发泄在我母亲身上。说实在的,我们那个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小村虽然很穷很穷,但是我们一些从小生活在穷困之中的孩子,却从未因穷而感到自己的命运有多么不幸。相反,我们一个个天生的都很快乐。因为我们从没窥见过别人的不穷困的另一种生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根本形不成比照,我们则就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而且根本不可能产生那样的想象。我们都认为人生全就是我们那样子的人生,生活全就是我们所过的那一种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无止境似的日子。我们也曾问过老师,山外的人们,尤其城里的人们,过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而她,却总是从假面后以批评的目光望着我们,口吻严肃地说:“记住,以后再不许问此类没意思的话了。”——于是我们暗暗得出这样的结论:山外的人们,城里的人们,过的肯定是一种很没意思的生活……
我的老师进入到她的小屋之后,我独自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想到我的母亲往昔对我的温爱,想到她为了抚养我长大所付出的种种辛劳,想到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共同品尝的一切苦乐,我内疚了,不安了,再也坐不住了……
我走到老师的小屋前,隔着门请求地说:“老师,我不在学校住了,我要回家,我娘一定还在家里伤心哭泣呢,你快陪我回家吧!……”
于是老师就陪我冒雨回家。我和老师合披着一块破雨布,踏着泥泞,相搀相扶,心情同样急切地绕山而行。可是……我母亲……一向对我温爱倍至的母亲,却不肯原谅我那一次对她的无礼发泄,上吊身死……
A君讲到此伤心处,泪流满面。
这时护士敲门,说要打扫病房卫生。
A君大喊一句:“待会儿!”
护士却并不离开,隔了片刻,又敲门。
“聋啦?”——他发怒了。
我赶紧走到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对护士赔着笑脸说:“请多包涵,他这会儿情绪不好……”
护士说:“我以为他是将自己一个人插在病房里呢,有人陪着我就放心了。院长嘱咐,他情绪越不好,越要对他加倍看护,唯恐他一时想不开……”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
护士走后,我重新将门插上,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一株老垂柳。柳叶儿间伏着些知了,被晒得自在了,一阵阵叫得人心烦意乱。我不知该以怎样的一种表情面对A君才好。他竟将他三十多岁的人生中最具有隐私性的那一部分讲给我听了,使我困惑得不知所措……
在村人们的帮助下,埋葬了我母亲,我真的没有胆量独自住在家里了。我怕夜里做噩梦,梦见我母亲以上吊死时那种吓人的样子出现。尽管我因母亲的死而心伤欲碎。老师看出了我心中有所怕,主动让我搬到学校去住。在教室里,在老师那小屋的板壁外,同学们帮我搭了一张简陋的床。从此我心头蒙上了一种罪过感。为了从心头摘除罪过感我整天埋头看书学习,看书学习成了我医疗心头创伤唯一有效的良方。仅仅一年半以后,我就将初三的课程全部学完了,开始学高中的课程了。那个过程,与其说是老师在教我,莫如说是我和老师共同自学。那时我并没产生上大学的念头,老师也从没跟我提过上大学的事。我只不过是对学习无形之中着了迷。而老师大概是为了维护住仍是我的老师的身份,不得不学,不得不暗暗要求自己学得比我更超前更好。我和老师共同在学校旁开垦了一片菜地,每年秋季收获的储备一冬也吃不完,就分给同学们带回家去。家长们为了表示回谢,则让同学们带来粮食油盐什么的。渐渐的,我对我的老师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理依恋。我觉得我母亲对我的那一种母爱,似乎有很大一部分复合在老师身上了。我觉得她宛如我的另一位母亲。有时甚至觉得,某一天她一旦对我摘下假面,我看到的将肯定是我母亲的脸。但我从没进入过老师那几米空间的小屋。它对我无异于禁地,也无异于圣地。我们常常一块儿动手做饭,但却从没一块儿吃过饭。老师单独在她的小屋里吃饭,因为她吃饭时必得摘下她的面具。我甚至不清楚她那烧伤的脸需不需要洗,是怎么洗的?她每天都比我起得早,睡得晚。每天我们看到的她,一如既往地戴着假面。只不过她原先的假面坏了,不能戴了。她早已开始戴我们在小学毕业典礼上作为最佳礼物送给她的那些假面了……
有一天,我因为有道几何题想急问她个明白,忘了敲就推开了她那小屋的门。她当时没戴假面,正喝水。但是我并没看清她的脸。我看到的是对我侧身而坐的她。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脸。她听到门响,迅速地将头扭转了过去。接着霍地站了起来。厉声说:“把门关上!”
我自知莽撞了,立刻关上门。
一会儿,她从小屋里出来了,恼怒地训斥我:“以后再这样,你就从学校搬回家去住吧!”
我怯怯地连声认错。
但是我却从此对她那小屋充满了好奇心。又有一天,趁她到河边洗澡去了,鼓足勇气,贼似的进入了她的小屋。恰巧桌上放着一册影集。我翻开看,见内中夹的全是同一个姑娘的照片,那是非常俊秀的一个姑娘,和歌碟《小芳》中那个姑娘几乎一模一样。也正如《小芳》那首歌里所唱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我想那一定就是我的老师的照片无疑了。
我也弄不明白自己当时究竟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揭下一张照片,又贼似的离开了那小屋。
老师洗澡回来之后,我见到她时心中有鬼很不自然。夏季里,老师常到一处河湾去洗澡。村人们和同学们,都从内心里情愿地关照着她,从不涉足那一处河湾的两岸。唯恐撞见她洗澡,惊吓了她。
她问我:“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是的,我是在呆呆地看着我的老师。我似乎第一次发现,我的老师的身材,是那么的苗条又是那么的丰满。村里没有一个女人的身材能与我的老师的身材比美。我真希望她摘下假面,显示一张如照片上的她那么俊秀的脸来啊!
而我自己的脸一红,转身跑远了。
后来老师曾问我:“你偷偷地拿了老师的什么东西没有?”
我一言不发,但却坚决否认地摇头。
老师以后再没问过我。我想,其实她当时已看出了我在撒谎。也许她愿意变相地送给我她那一张照片……
一九八一年,我离开了我的学校,我的家乡村,当然,也离开了我的第二个母亲一样的老师。实际上,那时我自己也成为老师了,帮我的老师教几名小学一二年级学生……
A君讲到这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身体往下一缩,仰躺在**,闭上了双眼。仿佛不想再开口说什么了。
我犹豫再三,还是将我心中一直难释难解的疑团低问了出来:“你……究竟怎么考上大学的?”
他的双眼顿时睁开,受了侮辱似的回答:“奇怪。如果我不对你讲那么多,你肯定就不会这么问我是不是?城里人家的子弟考上了大学,最终成了博士,成了‘家’,似乎便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而如我似的一个山野少年成了博士,成了‘家’,就应该被问个为什么了?倒好像我当年反而会走后门儿或花钱买大学入门券似的?”
我笑了笑,辩白地说:“我没这个意思。你明明知道我没这个意思嘛!”
他又撑起身靠床坐着了,注视着我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
一九八一年高考已经恢复了,但我哪里关心什么高考不高考的。山外世界当年发生的沧桑骤转,是不入我的头脑的。而我的老师,却一直从假面后关注着山外世界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变化。
有一天她郑重地对我说:“石头,改变你命运的机会来临了。”
我说:“老师,什么机会啊?我的命运有什么值得改变的啊?”
她就展开一份从山外寄给她的报让我看,报上登着有关那一年高考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