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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第2页)

“坏了没有?”

“没坏……”

“那,你们都背过身去!都闭上眼睛!谁也不许偷看我!谁偷看我,我以后就不教谁了!……”

于是我们都听话地,乖乖地背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现在,都可以转过身来了,都可以睁开眼睛了……”于是,我们又看见老师站在我们面前,戴着我们早已习惯了,熟稔了的假面……“你们……都怎么了?……都哭什么啊?……”

是的,我们都在默默地流泪不止。

“因为老师刚才对你们发急,你们都觉得委屈了是不是?……”

我们都流着泪摇头。

我完全能理解老师刚才对我们发急的心情。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我想其他的孩子也和我一样。我们实在都是没法儿让我们的眼睛别流泪。我们的眼泪都是为我们的老师而流的啊!我们恨她那假面!尽管我们已习惯了它,已熟悉了它,已不觉得老师戴着它滑稽可笑了,但还是恨它!恨它遮挡住了我们的老师的脸使我们难见到!我们那一时刻其实都在想,哪怕老师的脸真像一张鬼脸,我们也是不怕也是希望见到的!我们既然能接受能习惯一位天天戴着假面教我们读书识字的老师的脸,我们也一定能接受能习惯老师的真脸啊!哪怕是无比丑陋骇人的……

忽然我们都真觉得委屈了,都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得草里的树上的鸟儿呼啦啦飞起一片。

老师最初被我们哭得张皇失措。接着,她就将我们都拉扯到她身边,用她修长的双臂揽住我们,温柔地,充满爱意地说:“好啦好啦,都别哭了。老师明白你们了……”

她在那小学校,一住就是六年。六年中,一次也没出过山。而我们这些山里的性情粗野的孩子,一个个不但被她教成了能读书写字的孩子,也教成了非常懂事理的孩子。村里的大人们,都对我们的老师极其尊敬起来。但是她却很少到村里去。逢年过节,村人们派代表请她回村,她才偶尔回去。那时老师被请到谁家,谁家人就不但倍感荣耀,而且热闹极了。几乎全村的大人都会到那一家去看望老师,陪老师聊天,由衷地说些对老师教他们的孩子文化和事理表示感激的话。不过老师从不在任何一家吃饭,更不留宿。村人们都理解那是假面给她带来的不方便,也从不为难她。她非常爱唱歌儿,唱起来动听极了。她跟我们学唱山里的野歌儿,也教我们唱山外的文明歌儿。是的,我们将山外人的歌儿叫“文明歌儿”……

我们该小学毕业了。

老师为我们举行了毕业典礼,为我们每个孩子都发了毕业证。毕业证是她自己亲手制作的,郑重地签了她的名字。

我们也准备好了送给老师的礼物。我们也要求她背转过身去,不许偷看。待她面向我们,讲桌上摆放了十几具假面。那是由我们中手最巧的孩子分工做的。有专门画的,有专门涂颜色的,有专门裱糊成形的。我们为老师做的,都是看去美丽善良的仙女的脸。我们想象之中的仙女的脸。我们都没有什么更好的礼物送给我们的老师,因为我们家里都太穷。那是我们多次商议,久经策划,能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了。我们做的仙女的脸,下颌是能活动的。老师的假面已经旧了,也有些破损了,快戴不住了。我们自认为我们亲手替老师做的,比那个好多了。我们都以充满感激和尊敬的目光望着她。那一时刻教室肃静极了,我们都希望老师满意,希望她眼中流露出惊喜……

却不料她又缓缓地将背转向我们。她用她的双手捂住了她的假面……

她哭了……

她双肩剧烈地耸动,哭得伤感极了,哭得令我们心碎……

但是我们都并不后悔我们偏偏送她那样的礼物反而惹她哭了。我们那时心里都觉得,我们确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也都觉得,老师那时心里最理解也最明白这一点……

那一年已经是一九七六年了。那是山外的中国最风云激**的一年。可是我们山里人家的日子,却一如既往地静如死水。老师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在静如死水的日子里,醇厚得如同酿了六年的米酒,成了她感情中顶顶重要的部分,也成了我们感情中顶顶重要的部分。

六年后的我,十六岁了。年龄比我小的同学,也十四五岁了。而年龄比我大的同学,都十七八了。从前没老师,我们上学都太晚了。

对于山里的孩子,十五六就是小大人了。十七八就不可能被再当孩子看待了。男的要理所当然地充当家里的劳力了,女的该考虑嫁人了。

老师在毕业典礼那一天曾对我们说:“同学们,我能教你们到小学毕业,已经是你们的幸事,也是我的幸事了。因为老师实际上才学到初二啊。你们的家长如果支持你们中谁继续跟我上学,我一定为教好你们先刻苦复习学好初中文化。如果你们都不跟我学了,老师就将向你们告别了,再到别的没有过老师的村去……”

我母亲支持我继续学。母亲对我的支持,也包含有对老师的体恤的成分。甚至可以说,这种成分也许更大些。因为我的母亲已经跟我的老师关系处得像姐妹一般亲了。她是很舍不得我的老师离开我们村的。她分明是希望用她的儿子再将老师牵在我们村几年。我也非常舍不得与我的老师分离。我愿意扮演母亲希望我扮演的角色,愿意起到母亲希望我起到的作用。

她的全体学生们,和村里的几乎全体大人们,都舍不得她离开我们村。便仍有几名学生和我一样,表示非继续当她的学生不可。而村里的小孩子们,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我的老师教书的负担重了。她上午教小学,下午教我们几个所谓中学生,晚上备课,复习和自学初中课程。她小屋里那盏油灯,几乎总是亮到深夜,成了我们的学校,也成了那座山的那一面坡的标志……

有天我和村里的一个二流子打了一架。此前我从没和谁动手打过架。此后也没有。因为那比我大五六岁的二流子,嬉皮笑脸地在路上拦住我,下流无耻地对我说:“都大小伙子了,还给那戴假脸儿的女人当学生啊?是舍不得她离开吧?她还手儿把手儿教你写字吗?”

我啐了他一口,他就骂我是——“枪毙犯的杂种!”

我猫下腰,一头朝他撞去,于是我俩便打起来。我哪里是他的对手。眼眶被他打肿了,鼻子被他打出了血。

我前边已经讲过,小时候总觉得村人们挺歧视我们母子的,也因此逼问过我母亲,而母亲被我一问就哭。或训斥我小小孩儿太多心。长了六岁,心里爱寻思事儿了。也常常发觉,村里的某些大人们,在我从他们面前经过时,皆以心怀奥妙的眼光瞧我,甚至交头接耳。平心而论,我们那个山里荒村,普遍的人心还是很善良的,并没谁太过分地歧视我们母子。我母亲说得也对,我的确从小就是个太敏感的孩子。我受了二流子一顿欺负,回到家里,又一次逼问我的母亲。十六岁的我,几乎比十岁的我长高了一头。比母亲都稍高一些了。母亲似乎不再容忍一个长大了的儿子就最使她难堪之事对她进行逼问了。母亲不再哭,也不再训斥我太多心。她为了维护自己在一个十六岁的儿子面前的自尊,狠狠扇了我一耳光。我赌气跑到学校去住,发誓从此不再回家……

老师问我为什么住在学校,起初我不肯告诉她实情。经她再三追问,我终于将埋在我心中多年的疑惑,毫无保留地对她倾吐了。

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老师一手压另一只手,小臂水平地放在桌上。她那双好看的善良的眼睛,从假面后眈眈地注视着我,使我从她的目光中获得了很大的慰藉。

她以一种极其平静而又极其庄重的语调说:“那件事,你的母亲告诉过我。是真的。”

“什么?老师……什么是真的?……”

我的声音不禁有些发抖。

“你已经十六岁了,应该能够经历起一些事了。你的确是那个山外男人的儿子。更确切地说,是那个城里男人的儿子。他并没用佛脸之类的胡说八道骗你们村里的人,这一点是你们村里的某些人强加在他身上的。事实上迁村的起因,是由于你们村某些讲迷信的人怂恿的。人们做了什么愚蠢的决定,总是要相互推卸责任。而将这一责任推卸给一个山外来人,是顺乎村里人心的。因为这可以避免本村人互相推卸,互相追究,产生纠纷,闹起不和。大多数人信了某些人的话,所以你们母子成了这件事的名誉牺牲者。但你却真是那个人的儿子。他是一位大学里的老师。他犯的也不是什么杀人罪,而是思想罪……”

我这个十六岁的山里少年。当年第一次从我的老师口中听说,这世上有一种罪叫“思想罪”。人犯了这一种罪,也要像犯了杀人放火的弥天大罪一样被枪毙。

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当时呆成了什么模样!我原来是一个罪犯的儿子啊!我觉得周围的空气凝固了似的,我也被空气紧紧地凝固住了似的。一动也动不了,连眼都不会眨了……

“你母亲心地善良,她也不知那山外的男人是犯了罪的人。当年你的姥爷还活着,你母亲仅仅是出于善良,说服你老爷将他留住在家里的。他被留住了二十多天。他有文化,又是个正当年,一身儒气的男人,你母亲就对他有了好感……所以……所以也就怀上了你……可是有一天,他不告而辞地从你家消失了。只将一个工作证压在了你母亲的枕下。你母亲怀上了你渐渐被人看出来了,你姥爷觉得没脸见人,一气身亡……是你母亲将这些往事告诉我的。她希望由我有一天告诉你。我想,早一些告诉你,也许对你反而好……”

老师说完,就起身走入她的小屋,默默取出一个旧红皮的工作证,双手交给我。那是西南某大学的教员证。我翻开看,见照片上的我父亲,是个样子很斯文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那种应该枪毙的罪犯。工作证上写着,他是教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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