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他大声说:“既然已没有同学再要求发言,那么……散会!”
他的话音刚落,她猛地,也是用力地将上身往椅背上一靠。她感觉到他的手指被自己的后背和椅背夹住了一下。那感觉倏忽间使她获得到了一种惩罚的快感。她当然是成心那样地对他予以惩罚的。她认为在众目注视之下,已然不动声色客观上也不显山不露水地实施了的惩罚,相比于他对她的存在根本不予理睬的态度,未免太轻微太轻微了。心里这么想着的同时,她暗自使劲儿,将后背朝左一扭,接着再朝右一扭……
不紫也得让他疼一下!
她猝然起身离开了教室……
屋子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
“做梦也不敢梦到你会是这样的!”
“怎样的?”
“像现在这样……”
“这样怎么了?”
她佯装出天真又认真的样子,双眼忽闪了一下,本就亮晶晶的眸子,更加亮晶晶的了。而且呢,他看出了她右边的嘴角往上一翘,不易使人发现地颤着。那是她就要破唇而笑的迹象。她的笑总是先从右边的嘴角开始,然后令人始料不及地忽然一下地漾满脸庞。于是她那双细眉就会朝上飞扬,而两眼相应地笑成月牙儿。
他倒先忍不住笑了,语调快乐,倍感幸福地说:“这样当然不怎么,在自己家里呀!”——沉吟一下,又说:“这样好,我喜欢!”
“不对!”她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双臂揽住他的脖子,眼睛瞪着他的眼睛说:“你心里明明是想……”
“我心里明明是怎么想的呢?”
他也装出认真又天真的样子反问。
“你心里明明是想……是想批评我!……”
“冤枉人,我为什么想批评你呢?我刚才已经说了嘛,这是在家里呀!家是什么地方呢?家对于人,难道不是最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地方吗?”
他将一个“家”字,一次次说出着重强调的意味。
“不对!”
“我的话又不对了?”
“不是你的话不对了,是我自己的话不对了嘛!……”
不待她说完,他已将两根手指压在她唇上,制止她说下去。他那种制止她说下去的方式是很古怪的。他的两根手指不是并拢着压在她唇的正中间,而是分成“V”字形,压住她两边的嘴角。她的嘴就只能半张着,想闭也闭不上,想说话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在红润的唇下,她洁白的牙齿像要威胁人的小狗似的龇着,使她的模样看去可怜可爱又可笑。
他说:“我亲爱的小女孩儿口中说出的话,哪会有不对的道理呢?”自然是一副戏谑的腔调。
她的双手不再揽着他的脖子了。她用双手抓住他那只手,确切地说是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更确切地说是抓住他的中指就往嘴里塞,并且狠狠地咬。边咬边摇晃她的头,仿佛小狗突然对一根咬住的骨头发狠。
她那种做狠的模样自然是极其夸张的。
“别咬我,疼!……”而他也同样夸张地哎哟哎哟连叫不止。
她本是骑坐在他膝上的。那时她的身子不由得朝后一仰,险些仰跌于地。幸亏她自己的一只手及时撑在地上了,也幸亏他及时从她口中抽出了手指,双手将她拦腰抱住了……
“把你娇的,还叫起来了!我装着使劲,你就当真会疼了?‘别咬我,疼!’我又不是陆小曼,也从不当你是什么现世的志摩哥哥,你娇给谁看,酸给谁听呢?”
他只是笑,什么也不再说,将她紧紧搂抱在胸怀里,又欲亲吻她。在这租期仅为半个月的临时的“家”里,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极其快乐和极其幸福的,对她也是。他确信这一点,丝毫也不怀疑这一点。而在这临时的家里,他们分分秒秒都几乎是在一起的。不是指仅仅在一个空间里,而是指分分秒秒都几乎是粘连在一起撕扯不开似的。即使是在吃饭时,她也要理所当然似的将两条裸腿搭在他膝上,并且时不时用光脚丫撩拨他一下,以图引起他的爱欲。即使是她在下厨上灶的时候,他也每每影子似的跟随在她身后,一会儿搂抱她一下,一会儿要求亲吻她一阵。他也喜欢自己坐在沙发上,让她的头舒舒服服地十分惬意地枕着自己的腿,读书给她听。有次他读徐志摩的诗集给她听,其中有“别扭我,疼!”一句,她听了笑得咯咯的,笑得从沙发上滚落到了地上,磕青了胳膊肘……
现在,她也学他的方式,将两根手指分成“V”字形,压在他的嘴角两边。
“严肃点儿,少来这一套!”——她大睁双眼,几乎和他鼻尖碰鼻尖地瞪着他说:“你可得给我听明白了心肝儿宝贝儿,对于你,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当然永远都是正确的,当然永远都没有不对的时候。但是呢,有时候也难免的会犯用词不当的错误啊!相比于我的话一贯的正确性,用词不当仅仅是小小不然的错误,对不对?”
他的嘴角被她的手指那样压着,他也是想闭嘴闭不上嘴,想说话说不出话来的。他的模样也是有几分可怜而又可笑的。
他只有唔唔啊啊点头的份儿。
她又说:“我刚才的话中,哪一个词用得不当呢?那就是‘批评’一词,我指出你心里边其实是想批评我的。不对!用词太温良了!你心里边的本意比批评的念头坏多了!你心里边根本就是想嘲笑我!也不准确,嘲笑还有亲爱式的嘲笑呢!我不是学中文的,我是学英文的,中文水平当然比不上你了!你说,你自己说!……”
她的两根手指从他的嘴角放下了。
“好,我说,我说,可你非逼我说什么呢?”他摇头苦笑。
“装糊涂,打你!”她恐吓地举起了一只手。
他想了想,试探地问:“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