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确不准确!”她举起的手又扬高了一点。
他长叹道:“唉,我的命呀!我宋雨的命好苦呀!让人嫉妒地拥有了一个可爱人儿,却不料想经常要受如此这般的虐待。不但得自己承认一条莫须有的罪状,还得由自己捏造了往自己的思想上硬扣,还得自己搜肠刮肚贡献出一个最恰当最准确的词,好让人家觉得那样一来罪名才尤其成立……不过‘讽刺’是不准确,我讽刺你干吗呢?……挖苦?别打别打,我还有更恰当的词贡献……”
她紧绷着脸儿,紧抿着双唇,右边的嘴角微微往上一翘,并且不易被看出地颤着。
他希望她转瞬间破唇大笑起来。
她却特别有能耐又特别成功地忍住即将爆发的大笑。
他只得继续搜肠刮肚地皱着眉苦苦地想。
“不以为然?……”
“这比‘批评’还轻描淡写了!再说‘不以为然’是对理的,一般不是对事的。别以为我不是学中文的,就连点儿起码的语法常识都不懂了!好好想,好好想嘛!好好想想嘛……”她扭了一下身子,先威后娇,已是在央求。
“别急别急,容我想容我想……反感?……”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膝上了,定定地看了他足有五六秒钟,表情严肃口吻淡淡地说:“沾点边儿。”
“还不满意?那我就只能用‘嫌恶’这个词来诬蔑我自己了!……”
“对!对!”她双手一拍,叫嚷起来:“你心里边嫌恶我,嘴上又暧暧昧昧地不明说!现在你无法狡辩,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了吧!……”
她从他膝上一头栽倒于长沙发上,双手捂脸。两只赤脚鼓槌似的在他腿上踢蹬不止。
“我?我嫌恶你?天呀!你可真欺负老实人!明明是你把我一步步逼到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之下的嘛!……”
“是你自己招供的!”她也学他那种无奈之极的语调叫道:“天呀!天呀!”接着又说:“我羞死了!被人嫌恶,我无地自容啊!这个家我是没脸再待下去了,我要出走!我要出走!我要去当尼姑!……”
她捂着脸的手指分开一条缝隙,目光偷窥着他作何反应。
他还能作何反应呢?
他叹口气道:“唉,我的命呀!你怎么如此忍心冤枉我呢?”——言罢,重新将她抱在膝上,并使她的双手从脸上放下,强制地背到她自己身后,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扣住。
于是她乖了一点儿,右边的嘴角往上一翘,又颤。
其实他特别高兴她动辄就蛮不讲理地闹他一番。
在那仅仅交了十五天租金的临时的家里,他们如胶似漆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亲爱,完全是两只喜欢嬉闹的小猫或小狗式的。他们沉湎于那样的一种关系那样的一种亲爱,几乎到了忘乎所以不能自拔的地步。仿佛他们各自都是在意识明确地,接近贪婪程度地弥补着备受压抑的活泼天性方面的损失;仿佛都是在有意识地于有限的时间内,尽量无限地给予对方亲爱的快乐和快感,也希望尽量无限地获得。
“不许再闹了!”他也目不转睛地瞪视起她来,并且用鼻尖触碰她的鼻尖。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一位已经中年了的父亲,而她只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女儿。
“干什么呀你,人家眼晕!”她左右扭动着头,企图避开他的鼻尖,也企图避开他的目光,却又哪里避得开呢!她的头扭向左边,他的头也随之扭向左边;她的头扭向右边,他的头也随之扭向右边,最后她只得向后仰着她的头,同时闭上了她的眼睛。每当他像这样将她搂抱在膝上,像这样瞪视着她,她总是说她眼晕。她的眼形细长,是所谓丹凤眼的那一种。眼睛看去无比清澈,白是白,黑是黑。眼白白得如漆,眼珠黑得如墨。如此迷人的一双眼睛却有点儿近视,真是件使人替她惋惜之事。然而又正因为有点儿近视,她注意地听人说话时,每每习惯地眯起双眼。那时她的眼神儿就多少显得有些迷惘有些疑虑似的,令人不由得暗生怜爱。这样的一双眼睛和一双同样细长的蛾眉,再加上她那玲珑好看的小鼻子,再加上天生红润似乎永远含有几分微微笑意的嘴唇,都匀称地分布在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上,真是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上几眼。总而言之,她是一个秀丽的南方姑娘,美得有点儿古色古香的。
但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她眼晕不眼晕的了。这会儿他对她的亲爱之情又像酒精火一般燃烧着他的身心了。她的头已不再左右摇摆,已朝后仰着了,正可使他一低下自己的头就能非常容易地吻她。
他自然不肯让机会白白错过。
他的嘴唇刚一接触到她的嘴唇,她的双唇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像一按开关灯就会亮了一样自然而然。他的唇感觉到她的唇更加的柔润了,还感觉到甜丝丝的。他们散步回来时买了两支雪糕。刚一进屋她就剥开一支吃了起来。他当时不想吃。她说那么给他存放在冰箱里。可是她吃完了她那一支,没过几分钟,却又毫不害羞地打开冰箱拿出了另一支,当着他的面吮咂有声地吃掉了。还说冰箱里的温度并不低于零下四度,怕放一会儿雪糕会化了。
他说:“那你就动手调到零下四度呀!”
她说她不会调。
“我来!”他放下正看着的一本书,装出要起身去调冰箱的样子。
“讨厌!我都吃剩一半了的一支雪糕还值得往冰箱里存放吗?”她也装出生气的样子,一扭身走到卧室里去了。
于是卧室里传出了几句话:“再也不理你了,一辈子都不理你了!总气我!”
她爱吃雪糕。
吃过两支雪糕不久,使她的双唇不但甜丝丝的,而且粘丝丝的,如同刚抹过一层糖浆。
又是一番长长的吻……
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从肺腑中“啊”出一声,仿佛一个潜水的人刚刚从水中冒出头来。听那一声“啊”,又仿佛豪饮者刚刚饮了一大碗美酒,很过酒瘾随之要赞不绝口似的。
而她,依然朝后仰着她的头,依然闭着她的双眼,身子一动也不动,竟乖得没比。
每次吃过雪糕后她都会猫儿似的蜷在沙发上,安安静静那么一小会儿。
每次一番深吻之后,她也都会变得极乖,并且一向懒得立刻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