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被她撞了的那一“朵”,不介意地笑笑,抬起一条**,拿手揉脚趾。
“我……不该低着头走路……”
“嘿!你们就这么在街上晃?当在家里哪?”一位交通警威严的面孔。
“怎么了怎么了?从江边到家就这几步路……”
“那就办展览呀?受过文明教育没有?”
“你受过!哎,那你看我们干吗?”
她走出越围越多的人群,争吵声一直跟着她,少女们的声音脆脆的……
咦,前面何时盖起了一座大厦?——国际旅游俱乐部?好气派!半月形的宏伟建筑的外体,遍镶着咖啡色的玻璃。她不知道那种玻璃是用外汇进口的。在九月的上午的灿烂阳光照耀之下,整座大厦熠熠生辉,流霞溢彩,显得豪华无比。楼口的大理石台阶中间铺紫红地毯,两名穿漂亮制服的英俊而年轻的男侍,庄严地鹤立在宫闱式的门首两侧。一阵阵舞曲从门内传出。楼前广场停着一排排小汽车。
许多衣着时髦的漂亮的她的女同胞,或独自或三三两两徘徊徜徉在门首。她以为她们是被好听的舞曲所吸引,但很快便看出,吸引她们的并非舞曲,而是进进出出的外国人,自然是外国男人;不分年龄,不分种族,不分肤色,不分高低胖瘦美丑的每一个外国男人。只要是没有外国女人陪伴着的外国男人,不管是单独的外国男人还是两个三个四五个在一起的外国男人,他们一出现,她们便像训练有素的猎鹰发现了捕捉目标一样扑上去,急急地热烈地用拙劣的外语表达什么意思。看得出来,那些外国男人听不大懂她们的中国话夹杂着外语的低低的表达,但似乎却不难明白她们的意思。他们也格外被她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刚刚从小汽车上踏下来的外国男人,也都习惯地用目光猎捕着她们。这种情形,就使她很难判断,究竟是她们在猎捕他们,还是他们在猎捕她们。也许只能说,那是一种互相的猎捕。都是鹰,也都是目标。心有灵犀一点通,语言的不同不通在此时此处似乎没有什么表达的障碍。她们有的被他们带入了楼内,有的被他们带入了车内。不能捕捉到目标或者不能被当作目标捕捉了去的,就显出很失落和很嫉妒的样子……
在“国际旅行社”五个朱红大字的“旅”字上方,悬着比她家里的圆桌面儿小不了多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光彩夺目,标志着这座大厦是中国的。
大厦的豪华尽管使她惊叹,然而毕竟不至于使她倾倒。很使她倾倒的是她的那些女同胞们,她们的衣着那么时髦,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她们都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富有女性的魅力……
“小姐,想跳舞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她没有转身,只是将脸侧了过去。由于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小姐”,内心不免惊慌。
那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男人,瘦而高,穿一套棕色西服,系一条黑色领带,领带上别一枚精致的显然是金质的领针。两鬓有白发了,精神却很矍铄,目光炯炯的,礼貌文雅之中,透露着他那种年龄的男人特有的自信,挺有风度。这个陌生的男人,在她不经意间,像头猎豹似的悄没声儿地就接近了她,引起了她一种女人的本能的警惕。
她努力不使内心的惊慌表现出丝毫,镇定地微笑道:“谢谢,我不想跳舞。”
她欲立刻离开,可他紧接着问:“那么,想不想到郊外兜兜风?我的车就在那儿,那辆白色的。”他指了指十几步远处的一辆白色小汽车。
车内,戴墨镜的中年男司机,正像密探似的望着她。
“不,不想兜风。”
“我姓陈,耳东陈。美籍华人,到这座城市来办些商务……”
他似乎并不因为她既不想跳舞也不想兜风而感到遗憾。
“陈先生,您找错人了。”
她冷冷地说。一说完,拔脚就走。
她觉得受了严重的侮辱。但是又不知为什么,走出不远,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正挽着那位陈先生踏上豪华大厦的铺红地毯的台阶……
她想,那位乘虚而入的姑娘,心里一定会嘲笑她的不识抬举,并且庆幸自己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半老头子吧?
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她,今天的的确确是感受到了城市腹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绝不是她在家里所能想象得到的,也不仅仅是她所看到的。她仿佛觉得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穿插幕间的节目,有意思而已。城市什么时候才拉开它的大幕,使她看到是正剧的内容呢?她不喜欢那三位只穿着游泳衣在闹市区行走的少女,不喜欢那些徘徊在国际旅行社大厦外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喜欢那位美籍华人陈先生……但也不十分反感。因为她明白反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她明白这一切已构成了和继续构成着城市在一九八一年的某种色彩。城市不是为她而变的,也绝不会按照她的好恶而变。
生活可能也是有性格的。她想,人拗不过生活,谁也拗不过生活。人与生活对峙的话,归根结底,遭受损失的将是人。她想,徐淑芳,你今后得用极其宽容的眼光看待生活了呢!你也得学会对你自己宽容些了呢!否则,你就别抱怨生活处处和你作对。
何况她看到了自己很喜欢的事物——那一座豪华的大厦,那一尊高高矗立的**的女人雕像……
她仿佛感到有一种无色无味的粉齑,飘**在城市的空气中,被一切男人和女人天天吸入到肺里。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从生活的本体挥发了出来,改变着城市的空气的成分,改变着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的肺活量。使他们在被改变的状态下,脸上都有着那么一种扑朔迷离的神情。他们和她们那种神情中,包含着种种活泼的欲望,种种生动至极的欲望。
她终于走到了公园。贴着公园的美观的绿色铁围栅,她加快了脚步向门口走去。
几百名手擎各色花环的小学生,在公园内的草坪上排列成整齐的方队。不知悬挂于何处的一只大喇叭,送出了一个男人富于鼓动性的声音:“好!刚才那一遍做得很好!我们再来一遍……校庆!我们学校的生日!大家心中一定要想到这一点!要显出万分激动的样子!刚才那一声‘啊’不好!毫无**!要持续一分钟左右!然后充满活力地向前奔跑,向假设主席台奔跑,要如同一群飞翔的小鸟一样!那一天有市里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
忽然,那一列列方阵,齐发一片“啊”,一片兴奋的欢呼,如同一群飞翔的小鸟一样,朝同一个方向飞翔而去。
是一辆载着汽水箱、冰棍箱和面包箱的三轮平板车蹬了来。它顷刻被包围了,看不到了,各色花环丢弃在草坪上……
走在公园围栅外的徐淑芳,不禁扑哧一笑。从前严严肃肃的生活如今变得这么有趣了!她认为这不失为一种令人愉快的变化。她觉得那男人的富于鼓动的声音和语言不无造作,而那些如同一群小鸟似的扑向饮食的小学生们,则要真实得多了。
她一眼便望到了她的小叔子,穿一套深灰色的笔挺西服,也扎领带,一条深红色的斜排黑点儿的领带,脸刮得光光净净的,头发精心地梳理过,显得那么精神焕发,那么年轻,她觉得她的小叔子原来挺英俊的。
她走到他跟前后,低声问:“我怎么样?”
他相当认真地说:“很好。”
“仅仅很好?”她不满足于这样的评语。
“很有风度……还显得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