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钳工王(第11页)

一些女人竟也跟着唱了起来:

战士立军功

我们绽微笑

……

脸上挂着泪的男人和女人们,将一首自豪欢乐的歌,似乎唱出了一首挽歌的意味儿。

“钳工王”的手臂停止挥舞,垂下了。

他张合了几次嘴,开口说话了。

他这么说:“大家刚才都哭什么呀?天没塌下来,地没陷下去,没谁宣判我们集体的死刑,明天、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们还活着,还得活着,还要活着,那现在又哭个什么劲儿呢?我老姚,自打入厂以来,从没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过言,是不是?可今天我想说两句。希望大家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从从容容地,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完,今天以后,我肯定没机会说了。我想说的是,‘文革’中,因我是劳模,多次调我去大学里当工宣队,而且封我为工宣队长。我没去过,也没把工宣队长这种预封当成过一回事儿。我这辈子,最大的光荣就是靠自己的双手争了个‘钳工王’的尊称。人一辈子有过一种符合自己实际的光荣,应该知足了。当年我为什么不愿去当工宣队长呢?当年我寻思——咱才小学五年级的文化水平,到大学去横插一腿干什么呢?怂恿咱去管大学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吗?去了不也是瞎胡闹吗?……”

不再有人哭了。尽管还有人在默默流泪。尽管人们都不太明白“钳工王”今天为什么要上台当众提当年的事儿,但出于对他一向的尊敬,全体望着他,全体聚精会神地听着……

“近些年来,时兴了一个新词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们老百姓常说的反过来想一想吗?以前,总把咱们工人叫‘领导阶级’,其实咱们又哪里真的领导过什么呢?近些年来我就总反过来想,一个国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年代,要富强,要改革,要腾飞什么的,也许就轮到咱们工人阶级来牺牲了,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想通了现在的许多事儿。下岗啊,失业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们咽这颗苦果吗?那,咱们就当成是咱们的命吧!人对命可以不满,可以不服。不满不服,才生出志气。哭多丢人啊!哭有什么意义啊!……”

气氛又恢复到鸦雀无声了。人们听得屏息敛气。

章华勋怕“钳工王”说出什么影响不良的话,急对他说:“师傅师傅,您别说得这么这么……那个……师傅,大家听着,我现在很负责任地宣布,经过我的争取,姚师傅和另外四位老师傅,已经被港方无条件地收纳为新工人了!”

“钳工王”却一点儿也没高兴。

他看了章华勋片刻。他的目光变得忧郁而温柔了,仿佛一位因为什么事内心里觉得对不起儿子的父亲似的。他的目光里分明地包含有比语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语言难以表达的意思。

他接着说:“徒弟啊,这我当然是非常感激你的。难得你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揣着我这个师傅。但我,不想入新厂……”

章华勋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却又不便直问,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师傅您这又何必呢!师傅您这又何必呢!……”

台下的人们对“钳工王”也大惑不解。他们皆静静地望着他,期待着他给他们一个明白。

“钳工王”接着说:“近几年,厂里开不出工资的情况下,我和我老伴儿还花了厂里不少医药费。我常感对不起厂,对不起大家。我这厢给大家鞠个躬吧!……”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后,他那原本佝偻着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么弯着腰,一手捂着胃,保持着近于鞠躬的体态,又缓慢地说:“我老了,腿发软了,手也发抖了,我干不了什么了。我真的干不了什么了。已经干不了什么了,编入新厂,不是等于想躺倒在新厂的福利上吗?这多让人瞧不起啊!这点儿志气,该保留,咱们还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额,多解决一个年轻工人的就业问题吧!再多解决一个家里困难之人的就业问题也好啊!说了这么半天,其实我想对大家说明白的意思只有一个——如果咱们面临的是绝境,如果前边是一条大江大河,只有一条船,只能渡过去一部分人,渡过去的人就有了生路,难道咱们在座的,都会如狼似虎地争着往那条船上爬吗?我看不会,起码我‘钳工王’不会,我想你章华勋和许多人也不会!何况,农村人能离乡背井到城里来打工,我们城里人,不需要离乡背井,我们去打工还不行吗?天无绝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话归百种,咱们别哭,别争,别闹事儿,老的让年轻的,年轻的体恤点儿老的,咱们就当是一群牛马,没精神的,也要抖擞起点儿精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选吧!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了,总比造枪造炮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们是投资商,要投入多少个亿办工厂,不是也愿挑选年轻的、文化水平高点儿的工人吗?不是也不情愿收五十多岁干不了几年就得养起来的吗?最近我又常想,每人一张嘴,张大了也不过就直径三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亿,那就是一个直径三十六万公里的巨洞啊!每天都得往这个洞里倒吃的、倒喝的!谁叫咱们中国人多呢!将来的厂,还是咱们中国人当家做主的厂嘛!咱们中的一部分,还是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名分还是中国工人嘛!咱们中的一部分,终于又有工作了,终于每月能开全资了,终于盼到工资比以前高不少的日子了,咱们不是应该高兴吗?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吗?……我老姚今天就说这些,大家爱听不爱听的,反正都听了,不对的,你们也别背后骂我。我真的没机会再跟大家说这么多了……”

被“钳工王”的“演说”打动得心酸泪流感慨万千的章华勋,醒过神来赶紧走过去扶着“钳工王”下台,一边说:“师傅您放心,您一定放心吧!……”

将“钳工王”扶到台下后,章华勋又登上台,接着发表“演说”。其实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可讲的。也明知自己是不可以讲得像“钳工王”那么实在,那么直率,那么掏心的。但“钳工王”讲完,自己不再接着讲几句,又似乎有些不妥。没什么可讲的而必须得讲,他就讲得很没条理,很不由衷,无非一再重复自己已经讲过的话,一再自以为是地修正“钳工王”讲得不够全面不够艺术的意思。他颠三倒四地讲了二十多分钟,台下渐渐响起了嘘声,响起了跺脚声,有人干脆起身退场……

“哎哎,那几个人,都别走都别走,坚持一会儿,还没发表儿呢!……”

站起来大声制止的是李长柏。他怀抱着一大摞表格。不管章华勋是否还要继续说什么,便自作主张地散发起来。

章华勋在台上尴尬了几秒钟,趁机跃下台,躲到一个角落吸烟。

他认为自己所主持的最难的一次会,也就如此这般地临近结束了。他有一种安全着陆的庆幸。庆幸没被撵下台,没挨骂,没受唾,没发生什么控制不住的局面。这使他不禁暗暗感激“钳工王”。谁也不能不承认,“钳工王”的一番掏心窝子的“演说”,对稳定人们的情绪起了非常巨大的作用……

“‘钳工王’,姚师傅!老姚师傅!……”

他的妻子在拿着一张表格纸寻找“钳工王”。那表格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只不过是录用时的履历参考罢了。

“‘钳工王’!……”

“姚师傅!……”

“咦,他哪儿去了呢?……”

一些人帮着他妻子寻找“钳工王”。

“钳工王”早已离开会场了。

他走到他妻子跟前,要过那张表格说:“给我吧!老姚师傅的履历我十分清楚……”

他掏出笔,想坐下替“钳工王”填写表格。将坐下还没坐下之际,听到了一声猛烈的爆炸……

这一声猛烈的爆炸,将每一个人都震呆了。

全体刹那的呆状之后,人们争相往外冲。章华勋被人流裹挟到外边,跟随人们朝西北方向一片空旷野地跑……

人们跑那儿,围着那坑,看着。一时都猜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捡起了半顶帽子:“看……这……这是不是‘钳工王’的狗皮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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