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错儿!是他的!他刚才在台上不就戴着这顶帽子来吗?……”
“那儿是什么?挂在树上的!……”
附近一棵树的枯枝上,挂着大半条灰色的围巾。旗幡似的,在寒风中飘摆……
一个小伙子攀上树取那围巾。他还没下树就失声痛哭了:“是我师母的围巾!师傅啊,师母啊,你们何必这样啊!天啊天啊,我的好师傅啊!……”
小伙子哭晕了,从树上摔落下来……
人们什么都明白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摘下了他们的帽子,摘下了她们的围巾,纷纷地,双膝跪在那坑的周围了。他们和她们,都是“钳工王”的徒弟,或者,是他的徒弟的徒弟……
章华勋和另一些人,也都跪下了。
旷野上,寒风中,一片哽咽,一片哭声。
在一九九六年最后几个日子中的这一个日子,这个解体了的军工厂的几代工人,以跪和哭,悲痛地哀悼他们中曾经最优秀的一个。
“钳工王”的女儿,哭着交给了章华勋一封信。
“钳工王”在那封信中写道:“徒弟,别抱怨我和你师母就这么走了。也替我请求大家别抱怨我们。你师母早就不愿成为他人和社会的累赘了。她早就暗暗下了决心做出这种解脱自己也解脱他人和社会义务的选择。她跟我商议过多次了。我终于被她说服了,我们感情深,这你也是知道的。何况医院最近诊断出,我的一只肾已坏死,所以,我莫如陪她一齐走。我俩在厂里徒弟太多。我们都不愿死后再给大家添任何麻烦了。人家刚接收新厂,就为我俩开追悼会,多不吉利,又多讨厌呢!所以,我们就选择了这一种走得无影无踪的办法。如果反而添了更大的麻烦,那对我们来说是事与愿违。答应我们,千万别开追悼会。没那个必要……”
章华勋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信上掉。
他没看完那封信,就将“钳工王”的女儿扯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怕她被谁从怀中夺走似的。
而那少女,就哭着叫了一声:“爸爸!……”
章华勋被叫得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他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
他从怀中推开少女,又向那坑接连地磕起头来……
那被炸黑了的坑,似乎在默默地向他倾诉着什么……
它似乎意味着,这一代钳工之王的一个令人震撼的句号。
他曾是他的许许多多工人弟兄和工人姐妹们的骄傲。
章华勋对自己恨极了。恨自己为什么那么麻木,竟未从“钳工王”的“演说”中预感到悲剧的发生……
所有的人都向那坑磕起头来……
离人们不远处,站立着港方的全权接收代表。他缓缓地,也从头上摘下了帽子……
第二天,港商代表紧急约见章华勋。
“非常抱歉,我又经过一夜的思考,决定还给你们这个,我想,我应该带领那些将被裁减下来的工人另谋我们共同的出路……”章华勋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放在了桌上。
“不后悔?”
“不。”
“等等。先别走……我想告诉你——昨天,我与我们总裁通了一次电话,他已决定另拨三千万元,扶植将被裁减下来的工人们,办一个分厂,隶属总厂。将来可以为总厂进行多种经营。我的意思是……这也需要一个有凝聚力而又有奉献精神的人……算是贷款方式的一种扶植。第一年免息,第二年按大陆的息率付息。第三年要按香港的息率付息……你敢不敢?……章先生,昨天,我的心情也非常难过,你如果说敢,我的心情会好受些……”
“敢。我当然敢!……”
全权代表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那么,你就得坐下,和我详谈这件事了。”
章华勋凝视着对方,默默地,然而也是表情坚定不移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1]眵目糊:读音chīmuhū,东北方言,指眼睑分泌出的黄色**,俗称“眼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