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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镇下游的贫民区，与繁华的码头和集市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像是被遗忘在城市角落的灰色补丁。这里的房屋低矮而拥挤，大多是用泥土、朽木和捡来的碎石勉强搭建而成，屋顶铺着厚厚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茅草，许多墙壁上都裂着蛛网般的缝隙，用泥巴胡乱糊住。狭窄的巷道蜿蜒曲折，地面永远是泥泞的，即使阳光最好的正午，也透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霉味、炊烟和淡淡牲畜粪便的气味。

玛丽娜的家就是这众多灰色补丁中的一块。一间主屋兼做厨房和起居，旁边挨着一个更小一些的、存放杂物和工具的棚子。屋后有一小片开垦出来的菜地，稀稀拉拉地长着些耐活的蔬菜。

莫斯在玛丽娜家那张唯一的、铺着干草和旧麻布的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纠缠，让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与浑噩的虚弱中。时而仿佛又回到了反叛军基地那冰冷的角落，承受着拳脚；时而又好像漂浮在冰冷的河面上，被湖蓝色的眼眸注视着。

每当他在夜半因噩梦惊醒，浑身冷汗地颤抖时，总有一双温暖的手会及时地抚上他的额头。有时是苏珊大婶，她会用浸湿的布巾轻轻擦拭他滚烫的皮肤，哼着不成调的、温柔的摇篮曲；有时是玛丽娜，她会紧紧抓着他的一只手，把脸贴在他手边，用带着睡意的、含糊的声音一遍遍说：“莫斯，别怕，我在这里。”

约翰大叔话不多，但每天清晨出门去铁匠铺前，都会默默在莫斯床头放一碗干净的清水；傍晚回来时，那粗糙黝黑、带着烫伤疤痕的大手里，有时会奇迹般地变出一小撮野莓，或是一块用油纸包着、不知从哪儿换来的麦芽糖。

这种无条件的、沉默而坚定的关怀，对莫斯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体验。它不像反叛军基地里的恶意那样直接，也不像兰斯洛特和凯兹那种带着明确目的的接近。它只是存在着，如同屋外那棵老橡树，无声无息，却提供了坚实的遮蔽。他紧绷的神经，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温和浸润下，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第四天清晨，莫斯的高烧终于退去。他睁开眼，感到一种久违的、虽然虚弱却清晰的清醒。阳光从木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明亮的光柱。他听到屋外传来玛丽娜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和苏珊大婶忙碌的脚步声。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依旧酸软，但那种沉重的眩晕感已经消失了。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打量着这间小屋。角落里堆放着修补渔网的木梭和麻线，墙壁上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灶台上的铁锅冒着微弱的热气，一切都简陋，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玛丽娜的小脑袋探了进来，看见他坐着，眼睛立刻亮了：“你醒啦！”她像只小雀儿一样蹦了进来，手里端着个木碗，“妈妈熬了燕麦粥，快喝点！”

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但热乎乎的，带着谷物朴实的香气。莫斯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里，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你睡了三天呢，”玛丽娜坐在床边，晃着腿，“爸爸说你是累坏了，又受了凉。”

莫斯沉默地点点头。他放下碗，看向玛丽娜，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他们……没问什么？”

玛丽娜眨了眨眼，明白他指的是自己的父母：“问了呀，我说你是我在河边认识的朋友，以前住在……住在很坏的地方，总是受伤。”她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我没说具体是哪里哦！我就说他们打你，不给你饭吃！”

莫斯看着她那双清澈的、毫无杂质的眼睛，心头微微一松。玛丽娜保护了他，用她自己的方式。

这时，苏珊大婶走了进来，看到莫斯气色好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能坐起来就好。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莫斯摇了摇头。

“那就好。”苏珊大婶拿起空碗，又递给他一件叠好的、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的粗布衣服，“这是约翰旧衣服改的，你先穿着。你的那身……我洗了洗，但破得厉害，应当是穿不了了。”

莫斯接过衣服，指尖摩挲着柔软的布料，低声道：“谢谢……。”

苏珊大婶温柔地摸了摸他依旧有些凌乱的黑发：“好孩子，不用总说谢。”

接下来的日子，莫斯开始真正融入这个贫民窟的角落。他的体力逐渐恢复，但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依旧比同龄的孩子显得瘦小很多。

他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着约翰大叔在天不亮时就起身，喝着稀薄的粥水，然后拿起沉重的工具走向铁匠铺，傍晚归来时，浑身都被汗水和煤灰浸透，脊背也更加佝偻；他看着苏珊大婶除了操持家务，还要接一些缝补浆洗的活计，在昏暗的油灯下眯着眼睛，一针一线地做到深夜，换取几个微薄的铜子；他看着玛丽娜熟练地帮着母亲生火、择菜，去河边提水，小小的身影忙碌个不停。

这里的生活是艰辛的，每一口食物，每一块柴火，都需要付出汗水。却也是温暖的，碗里的粥再稀，苏珊大婶总会给他盛上扎实的一勺；夜晚的油灯再暗，也能照亮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剪影。

比起过去将近十年的生活，待在这里的短短几天，莫斯才觉得自己真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贫民区唯一一块还算平坦的空地上，将地面的尘土照得泛起金光。玛丽娜正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玩着一种简单的追逐游戏，规则模糊，但尖叫声和欢笑声足以说明它的乐趣。

莫斯站在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树的阴影里，背微微靠着粗糙的树干，这是他习惯的、能观察到全局又能随时撤退的位置。他的目光跟着玛丽娜奔跑的身影移动，她海藻般的卷发在空中跳跃，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

“莫斯！快来呀！”玛丽娜抽空朝他用力挥手，气喘吁吁地喊道，“站在那里多没意思！”

其他孩子的目光也随之投来，带着纯粹的好奇。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咧嘴笑了笑，露出缺了颗的门牙。

莫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他的手在身侧蜷了蜷，但脚下没有动。他摇了摇头，声音不大：“我看你们玩。”

“哎呀，看有什么好玩的！”玛丽娜不由分说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掌温热，还带着汗意，力道却不小。莫斯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被迫从树荫里暴露在阳光下。

“他跑得快吗？”缺牙男孩问，眼神亮晶晶的。

“当然快！”玛丽娜骄傲地宣布，仿佛莫斯是她的什么重大发现，“他比兔子还机灵！”

莫斯感到脸上有点发烫，他不习惯成为关注的焦点，更不习惯被这样直白地夸奖。他试图抽回手，但玛丽娜抓得更紧了。

“我们来玩‘抓影子’吧！”另一个扎着两条细辫子的小姑娘提议，“太阳这么大，影子可清楚了！踩到别人的影子就算赢！”

游戏开始了。孩子们尖叫着四散开来，努力去踩别人的影子，同时保护自己的。莫斯一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躲闪着伸过来的脚。当那个缺牙男孩嘻嘻哈哈地瞄准他的影子冲过来时，莫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侧身、滑步，动作敏捷得让男孩扑了个空，差点摔个嘴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