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时候他根本就没病。当然,他的心理素质很差,承受打击的能力更是差到了极点。好在他很博学,英文和文学功底都很深厚,他写的诗都发表了,还翻译了一本小说,也没怎么费事就出版了。所以,他几乎没受过什么打击。”
“他是不是用笔名?”二毛问道。因为他也爱诗,但没见过田朝这名字。
“是的,他的笔名叫叶朗。”
“什么?叶朗就是他?”二毛一下子激动起来。真没想到,他最崇拜的诗人原来是个没有工作的、心理不健全的人。他不知这是他娘的怎么回事,偶像一旦走出迷雾,其魅力顿时没了一多半。
“他的诗写得很好。”许萌没有在意二毛的表情,“他曾经想靠写作吃饭,我反对这样做,可是他很固执,并且果断地办了辞职手续。”
“嗯,这是五年前的事了。”二毛把去印染厂调查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切入主题,“你们就是那时开始好的,对吗?”
许萌点点头:“对,我很崇拜他。而且不像当今的追星族那么盲目。我认为我是很冷静的,况且他当时根本就不是什么星。但是我相信,如果有一块适合他生存的土壤,田朝很快就能大放异彩。”
“你指的土壤是什么?”二毛觉得谈话就要接触到实质了。
“公平、干净、友善的社会环境。”许萌的声音提高了,目光也变得犀利。
二毛没有接这句话。他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不管他是否产生过同样的想法,客观现实却残酷地告诉他:不光中国,只要是有人生存的地方,就永远找不到许萌所说的这种土壤。
人们不能要求社会来适应自己,真正的强者,首先要学会适应社会。在这方面,田朝无疑是个弱者。二毛觉得自己已经捉住了桑楚所说的那个致病原因。但是他很悲哀地发现:在这个社会中,真正的强者毕竟是极少数。
由此看来,许萌提出的问题仍然有意义。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田朝无疑经受了一次相当沉重的打击?”
“你说对了。”许萌点头道,“那个打击对别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于田朝这种心理素质极差的人,它却是致命的。”
“能详细谈谈经过吗?”
“当然,”许萌把眼镜戴好,“那是在他辞职以后。由于不用天天上班了,他有了充足的时间。他写诗,搞翻译,同时又拼命地苦读英语,打算通过托福考试出国。我不止一次提醒他,西方的竞争是很残酷的,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考虑自己的心理承受力。但是他却格外自信,宣称一定能成功。现在看来,他当时的心态已经开始有问题了。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
“随即,那个打击就出现了。”二毛趋身上前。
“对,那是由我引起的。”许萌难过地摇摇头,“你知道,我们教委属主管部门,各方面信息很多,包括传闻。就在进行托福考试前不久,我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市里一位高层领导的女儿正在打通各方面关节,想通过这次考试出国。事实上,那人的英文水平极其一般。但据说很有把握。按说,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相信你也会经常听到。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传闻竟会给田朝造成了那么大的心理冲击。在相当关键的那些日子,他一反常态,显得异常焦躁,愤懑感几乎到了魂不守舍的地步。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带他去看过几次病,仍然无效。结果,那次考试失败了。不久,便被确诊为迫害妄想型精神病症。直到现在。好端端一个人,自己把自己毁了。”
“你不该把那个传闻告诉他。”二毛叹息道。
“这是明摆着的。可是谁会想到田朝这么脆弱?”许萌有苦说不出来,“不过是个传闻。而且那位有大背景的女人根本没有参加托福考试,人家通过其他途径去了意大利。这原本和田朝没有什么关系呀!”
二毛无声地点了点头。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撞击着他的心。是的,田朝和那个背景深厚的女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且不说法律上,甚至在道德上,对方也可以不负任何责任。田朝的致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像他那种心理素质的人,变成精神病患者似乎是无法避免的,这是田朝自身的悲剧。但是二毛相信,这个故事如果讲给公众听听,十个人里至少有九个会激愤。特权,狗日的特权!它导致的社会心态的倾斜,恰恰不是田朝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剧。
“你怎么了?”许萌发现二毛有些激动。
“哦,没什么。”二毛急忙喝了几口茶,用来压住心头的愤懑,“后来呢?我是说田朝发病以后。”
许萌痛苦地摇摇头:“那你还想不出来吗?一个精神病人还有什么指望?他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人无异,能看书和写东西,一旦犯病,就不好形容了。我之所以怀疑他可能自杀,正是因为他有好几次这样的经历。有一回他是被扳道工从铁道上拖下来的,当时,一列特快已经开过来了。”
“他服过毒吗?”二毛提出这个问题。
“服毒?”许萌抬起头来,“没有,他母亲把他看得很严,连安眠药一类的东西都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二毛尚未和死者的母亲见面,他担心老太太受不了。尸解签字是田朝的姐姐去的,她从印染厂得到了弟弟的死讯。不过,他觉得自己仍然有必要去见见那个老人,顺便看看田朝写了些什么东西,或许那里会有线索。
毫无疑问,田朝从未采取过服毒手段,这个情况是值得重视的。
他问许萌:“你最近和他接触过吗?”
“我才从北京出差回来不久,只去看了他一次。”许萌动了动身子。
“什么时候?”
“上个礼拜四,五天前。”
“他情绪怎么样?”
“不太好,似乎焦躁得很,问他怎么了,他不说。”
“噢。”二毛看了看表。眨眼谈了近一个小时了,窗外的雾气早已散去,胜利碑顶的那个红星清晰可辨。
他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坐下了。
“许萌小姐,冒昧地问一句,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许萌并不回避这个问题:“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在他没得病之前,我甚至考虑过嫁给他。得了精神病后,婚姻问题显然不可能了,但我们仍旧是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