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不拘一格用人才
龚自珍诗云:“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则一向主张“不拘一格用人才”。
校办主任哈经雄,是政治系早期毕业留校的吴老师向我推荐的,我曾经教过他们这个年级。上任之初,有一天在校园偶然相见,聊了起来。
他说:“章先生,你没有带一个熟悉一点的人到校部去?可能不行吧?”他的意思是,没有自己贴心的人,很难开展工作。我没有干过行政,完全没有这么“深远”的考虑。我去校部的时候,确实没有带人,光杆一个,当“裸官”。
他说:“有一个人,你可能觉得不错。”
他所推荐的,正是哈经雄。对此人,我已有所了解。哈经雄的母亲是汉族人,父亲是维吾尔族人。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将军,跑到台湾去了。他在华师教务处工作,是教研科的科长。我上任后第一次到省里参加教学研究的会议,发言稿就是他为我准备的。他掌握了很多情况,说理有根有据,总结得非常好。
吴老师与我一同分析:对于哈经雄,外间有两种评价。正面的评价是他处事灵活,能说会道,点子多;负面的评价则说他比较圆滑,有时可能见风使舵,该怎么看这个人?我认真想了一下,“圆滑”与“灵活”真的不好界定,对于同一个人,爱其才者可能认为他是“灵活”,忌其能者则可能认为他是“圆滑”。与此相关联,“见风使舵”只要不是出于私利考虑,也未必比“立场坚定”差,因为有些事是必须调和妥协的,世上哪有那么多“原则斗争”。从他为我所写的发言稿来看,他确实是有才干的。恰好,我还没有校办主任。校办主任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职务,说是“不管部”,实际上是什么都管,总的协调就靠他了。这一工作,正需要一个能够灵活处事、善于应对四面八方的干才。于是,在党委常委开会讨论处级干部名单的时候,我提名调哈经雄来当校办主任。几位常委,包括负责人事的副书记,非常尊重我的意见,因为我上任以来从未独自推荐一个人。而这个推荐,对哈经雄来说,应属很罕见的破格提拔,因在教务处内部提升名单中,他连副处长都被否定了,而校办主任则是货真价实的正处。我非常感激常委一致同意我的推荐,使我多少增强了一点识拔人才的自信与勇气。
果然,哈经雄非常能干。上任之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各个方面的协调做得很好,为我节省了很多精力。那时校级班子未配齐,四个副校长中,一个被“挂起”,一个在北京学习,但华师照样运转得井井有条,这与校办主任的工作能力有很大关系。因此,我经常想:大学的运转,真的需要那么多校级领导吗?
我们还用过一些“有争议的”人才,如谢小庆。他是北师大的青年教师,因为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他作为“可教育好子女”被“下放”到内蒙古放牧多年。后来,因为感情出了问题,冲动之下动了刀子,伤了人,被判刑坐牢。出狱后,不便在北师大继续待下去。他研究心理学,业务确实不错。我们没有顾忌他曾经犯过刑事案,不仅接纳了他,并且安排在教育系任教。
记得我第一次到他宿舍去看他的时候,注意到他书桌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一个纸条:“谈话不过五分钟。”
我问他:“小谢,我是专门来看你的。你的这个规矩对我也适用吗?”
他笑着说:“当然不起作用。我之所以贴这么个纸条,是因为有些人好奇,总喜欢与我闲聊。我耽搁的时间实在太多了,还想做点事情。”
那次我们没有谈他的过去,也没有谈他的家庭,我们所谈,都围绕学科建设展开。在那之后,互相稍微熟识了一些。再往后,大概是对于我的“政治我负责,学问你负责”等理念比较认可,并认为我是一个敢于负政治责任的人,他还主动向我推荐人了:“章校长,现在有很多人才,像我这样稍微特殊一点的也有,我给您推荐一个人行不行?”
我说:“好啊。你推荐谁呢?”
他说:“王军涛。”
此前已经有人推荐过王军涛,因此我知道他是一个热心民主运动的学生,北大物理系毕业。1976年4月5日,在天安门广场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群众抗议事件,矛头直指“四人帮”,否定“**”,史称“四五运动”。在这一运动中,王军涛很活跃,被抓入狱。出狱后,又参与办《北京之春》,参加过20世纪80年代初北京的“民选”人大代表等活动,一直都非常活跃。
我问谢小庆:“他来我们这里能做什么呢?”因为王军涛的专长是原子能研究,在华师无法发挥他的长处。
谢小庆说:“王军涛现在在原子能研究所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他愿意到外面来帮助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原来,王军涛已经属于“内控”人物,很多机密性的东西他都没有机会接触了。
谢小庆接着说:“他来了之后,至少可以做一点教育开放之类的业务吧。另外,也可以让他先做一做,看看再说。”
我说:“可以。”马上和党委常委通了气,得到常委的支持。于是,王军涛顺利地借调到华师来了。因为被“内控”了,来的时候,有一大堆材料跟来,还要求定期汇报。
在这方面,无论是谢小庆还是王军涛的任用,最先向我推荐的都是保卫处处长朱斌。可能难于令人相信,但实情确是如此。在一般人心目中,保卫处处长必定是立场坚定,对这些“问题人物”更是严加防范,疑虑重重。但朱斌确实是开放改革的促进派,思想解放,胸襟坦率,给我很多好的建议。
王军涛来了之后果然很有抱负,办了一些专业培训班,效果不错。他也亲自为学生办讲座,人山人海,场场爆满。记得有一次讲座适逢天气不好,整夜风雨连绵。那天我兴致高,想去听一听。结果场内已经爆满,水泄不通,门外、窗户下都挤满了人。我根本没法进入会场,只好在窗外旁听。
1987年“反自由化”之后,学校党委感到外界颇有压力。再则,他虽然来了华师,但没有正式编制,将来究竟是往教学方向发展还是往行政方面发展,都不好安排。因为没有编制,他的待遇很低,只能拿很低的工资,但他竟无怨言,非常体谅学校,出差常坐火车硬座,连卧铺票都舍不得买。
看到党委为难,我说:“这个不要紧,我给中组部的常务副部长写信。”原来,我参加全国青联的时候认识的团中央书记王照华,当时任中组部常务副部长,是胡耀邦的得力助手。我在信中说,在究竟应不应该用王军涛的问题上,我们有一些困惑。这里涉及几个问题:第一,他们办的《北京之春》,是不是被定性为反动刊物?第二,他们的活动,究竟有没有什么定性?第三,像他这样的青年,爱国有心,报国无门,我们应不应该给他们一点空间,让他们做点事情?
很快,我收到了回信。信中说:“第一,《北京之春》从来就没有定性为反动刊物。第二,他的活动从来也没有违法。我和耀邦多次跟他谈过话,都认为他无非是思想偏激一点。第三,应该帮助他们,让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
有了这封回信,我们就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过,他后来还是去了湖北省科协。再后来,他又回到北京去了,谢小庆也去了。赵紫阳想推进政治改革,他们都被邀集作为民间智囊出谋划策去了。
1989年初,王军涛专程从北京来看望我。他说:“我们在北京很忙,但估计会有这样那样的风险、反复,这些事我现在都不和你说了。”他讲得很诚恳,不告诉我,不是说不相信我,而是在他看来,我不知道更好。我知道,他这是保护我。
人才运用涉及高校的“人事”问题。事实上,在中国高校,“人事”方面的故事最多,江湖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