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革命性质问题
辛亥革命是一场什么性质的革命?这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说它是“国民革命”者有之,说它是“绅士革命”者有之,说它是“全民革命”者有之,说它是“工农革命”者亦有之。我和林增平主编的《辛亥革命史》,认为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此书出版后的第二年,在芝加哥举行的北美亚洲学会第34届年会上,我与张玉法就这个问题展开过一场辩论。他认为辛亥革命是一场“全民革命”,而我则坚持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
大概那次辩论在学术界产生了一点影响,而更重要的,则是我和林增平主编的《辛亥革命史》的影响,曾几何时,我成了“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论的代表。到辛亥革命100周年前后,听说有一些自称是辛亥志士后裔的人,居然在网上向我与我的弟子挑战,说就是因为我坚持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使他们的祖辈得不到公正的评价,要我放弃这一学说,肯定辛亥革命是一场民主革命云云。
我听了,不禁哑然失笑。显然,提出这个问题的后裔,对于学术界研究辛亥革命的历程完全不了解。
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家,凡是研究辛亥革命的,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有谁不说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并且,在50年代,围绕着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还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学术界就有过一场小小的争论,后来大家发现,这两种说法没有什么差别,因此都直接说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显然,说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就包含了辛亥革命是一场民主革命的含义。世界上哪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不是民主革命?
在“文革史学”中,辛亥革命也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但基调是对资产阶级“立足于批”。我们在“文革”后期动议编写《辛亥革命史》,受到这种“左”的干扰比较大。我们对于“立足于批”的做法是不满的,并且努力克服这一倾向,在我们的书里,对于资产阶级的历史功绩是充分肯定的。后裔们认为《辛亥革命史》标榜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贬低了他们的祖先,显然有误会。当然,我也不可能因为他们的挑战而放弃自己的见解。
中国大陆以外的学术界,较少有人认可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的观点。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很多中国大陆的学者也提出了很多新的见解,至今也还有很多人在认真探讨,将来肯定也还会有人继续探讨下去。我也没有准备因为新见解的出现而放弃自己的观点。
有人批评道,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的观点,带有很大的预设性。诚然如此。但任何研究,都有一个预设的问题。胡适说做研究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其实是学术研究的一个基本路子,无论做什么研究,都会有假设,然后求证,在求证的基础上,重新假设,再求证。假设与求证,对学术研究而言,乃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完全没有假设的研究,在我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的说法带有预设性,其实,辛亥革命是一场“全民革命”或“绅士革命”的观点同样带有预设性。有人提出,孙中山说过,辛亥革命是一场“国民革命”,我们是不是可以用他的提法。当然可以用,但同样也要论证,因为孙中山的“国民革命”的说法本身也是一个假设。
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存在假设,而在于经过假设与求证的循环往复,最后的研究成果能否揭示历史的真实。
因为官方给辛亥革命的定性是“资产阶级革命”,我和林增平主编的《辛亥革命史》也将辛亥革命定性为“资产阶级革命”,有人据此说我是“马克思主义教条主义”,是中共官方的学者。我想提醒注意的是,我们是在“**”尚在中国肆虐的时候开启编写工作的,那时要客观评价资产阶级的历史功绩都难,遑论挑战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的定论!可以说《辛亥革命史》打上了很深的时代烙印,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官方学者。而且,资产阶级革命一说的源头,并非是马克思与恩格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学者早已说过,而且我个人的根据也都来自非马克思学派的社会学。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学术。我们这一代人,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编写出来的《辛亥革命史》,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将来的历史学家,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撰写《辛亥革命史》,也会带着新的时代烙印。这是很正常的,一点也不奇怪。
因此,当辛亥革命100周年前夕,《辛亥革命史》被列入“中国文库”,有机会再版的时候,我决定只删除一些早已过时的赘语,改正若干明显的错字和史实错误,而不做根本的修改。这么做,能真实地保留一个学术文本,同时,也是对编写组成员劳动的尊重。
岁月催人老。再版的时候,当年一起争论、一起拼搏的编写组成员,大都已经凋零。我很怀念这一群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