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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士大夫的崇雅意识及其精致生活(第1页)

四、士大夫的崇雅意识及其精致生活

明代士大夫的雅俗之辨,必然导致他们的生活观念发生转变,随之而来者,则是崇雅意识的崛起,进而导致他们的生活内容上,世俗与雅致并存。

(一)生活观念的转变

明代士大夫生活观念的转变,显然导源于儒释道三教合流。士大夫代表了儒学正宗,但在明代,已经深受老庄、佛教的影响。江盈科在《自述》诗中,明确表达了自己对老庄生活观的认同,即吃亏是福、知足常乐。诗云:“人情譬如马,吃亏乃知福”,“善哉老氏书,知足常是乐。”在《忆昔》诗中,亦云:“达哉庄生言,三旌等羊肆。”[42]受老庄生活观念的影响,这些士大夫大多抱有一种对官场厌倦的情绪。如江盈科,万历二十年(1592)中进士,选任苏州府长洲县知县。五年秩满,迁吏部考功司主事,因为考察他在长洲任上时征赋不及格,于是改任大理寺正。所以,他对自己在长洲做官的生活,一直体现出一种厌倦的情绪,在诗中称“六年苦海长洲令”,甚至将名场视为戏场:“看破名场是戏场,悲来喜去为谁忙?”“无心更与时贤竞,散发聊便卧上皇。”[43]正因为此,江盈科在很多诗歌中,表达了对做官的厌烦,不愿再做宰官之身,如诗云:“解绶便安逸,抽簪得隐沦。为偿牛马债,一见宰官身。笑面人前假,攒眉背后真。从今登觉路,无喜亦无嗔。”[44]将做官视为偿还做牛做马之债,这显然是一种极端的情绪。

当然,对官场厌倦情绪的产生,除了受到老庄思想的影响之外,还有以下两个具体的原因:一是做官之贫,如江盈科有诗说他做官三年之贫,其中云:“作吏经三载,残躯万苦余。子钱增似母,宦囊薄于儒。乞米怜腰惯,窥铜笑貌癯。乡书不敢寄,猨鹤恐嘲予。”[45]二是政拙,江盈科有诗云:“直以肝肠合,宁论臭味同?世情欺政拙,吾党负诗工。”[46]作为一个文人,他们在政治上确实缺乏治理的干才,但对自己的诗才还是相当自负的。

在厌倦了官场生活之后,这些士大夫所羡慕乃至最后的归路,往往就是逃禅。江盈科在给月空长老的诗中云:“逃禅余有意,欲撇进贤冠。”[47]这种现象同样发生在袁宏道的身上。当袁宏道移病南归时,江盈科赠予他一诗,明确指出袁宏道原具佛性,不是一般的官场失意之后的“逃禅”。诗有句云:“宰官原佛性,不是学逃禅。”[48]逃禅之后,他们的生活不外乎学佛、吃斋、读经。江盈科有《学佛》《崇国寺吃斋》《念经》三诗,所咏就是逃禅以后的生活。[49]此外,在明代的士大夫中,已经形成了一股与僧人相交的风气。从江盈科的诗中,我们可以知道他所交往的僧人不少,分别有月空长老、怀旭长老、虎丘僧明觉、僧人愚庵、僧人朗目、娄门寺老僧、百花庵僧,等等。[50]士大夫与这些僧人平常相聚在一起,其交往内容也相当丰富,或是士人聚集在僧寺一起品茗,或是替僧人之画题上一些诗句。[51]

崇信老庄,皈依禅释,导致士大夫生活观念发生两大转变:一是信命思想的风行。如刘荣嗣云:“人生顺逆,命定之矣,踌躇计较为用也。所谓君子落得做君子,小人枉了做小人。”[52]二是“人生贵适志”思想的出现。明代的士大夫,始终抱有一种“人生贵适志”的人生态度,在生活中追求一种闲适之趣。他们最为无奈却又不得不应酬的是下面两件事:一是做官时的“簿书期会”,二是在故乡时的“酒食征逐”。[53]这些应酬,无不使他们感到心累。所以,他们有时所向往的是山童野叟之乐。

基于生活的富足、安逸,“偷闲”观念开始在士大夫中风行起来。如洪应明云:“从静中观物动,向闲处看人忙,才得超尘脱俗的趣味;遇忙处会偷闲,处闹中能取静,便是安身立命的工夫。”[54]明代的城市化、商业化相当明显,理应是社会各阶层无不忙于逐利,缺少一定的闲暇时间。事实并非如此,亦即明代士大夫的生活已如“舞蝶游蜂”一般,是“忙中之闲,闲中之忙”,[55]由此确立了忙与闲的互动之势,甚而“忙中偷闲”。

正是这种“忙里偷闲”的观念,才最终确立了士大夫以闲情逸致为基调的生活模式。追溯文人士大夫的“闲情”,理应提到晋代陶渊明的《闲情赋》,赋中铺陈,缠绵婉娈,无不寄其闲情。至清初,李渔《闲情偶寄》一书出,取情多而用物闳,更是成为天下雅人韵士家传户诵之书。然若论悠闲的生活方式,明代的士大夫堪称典型。

这种生活方式,奠基于士大夫对“逸态闲情”的追求,亦即在生活上追求一种闲居之趣。就逸态闲情而言,无论是昼闲人寂,只听数声鸟语悠扬,还是夜静天高,仅看一片云光舒卷,无不会使他们感到耳根尽彻、眼界俱空。在他们眼中,好书良友是千载奇逢,碗茗炉烟是一生清福。闲暇之时,烹山茗,听瓶声,一炉之内,即可识得阴阳之理;即使是自己与人弈棋,或者在旁观看,亦可悟得生杀之机。毫无疑问,这既是一种逸态闲情,只需自尚,不必外修边幅;又独具清标傲骨,不愿人怜,无劳多买胭脂加以掩饰。[56]就闲居之趣而言,他们从内心已经深切体会到闲居可以带来以下五种快乐:一是不与人交接,可以免却拜送之礼的烦恼;二是闲暇增多,可以终日观书、鼓琴;三是无论睡起,无不随意,没有拘碍;四是与尘世相隔,可以不闻炎凉嚣杂;五是心无旁骛,可以一心课子耕读。[57]这种闲居生活,即使只有茅屋三间,木榻一枕,但还是明窗净几,烧上一炉清香,啜上几盅苦茗,有时读数行书,有时与高僧谈禅,或者当暖日和风之时,在豆棚菜圃之中,无事时听友人说说鬼话,日常以苦茗代肉食,以松石代珍奇,以琴书代益友,以著述代功业,无不是一种赏心乐事。[58]

(二)崇雅意识

明代士大夫群体中“偷闲”观念的盛行,闲情逸致的心境,无不来源于他们崇尚雅致的意识。明代的士大夫,一语一事,无不讲求“韵”字。语韵则美于听,事韵则美于传。然在士大夫看来,韵亦有夙根,不然的话,即使再吞灰百斛,洗胃涤肠,也很难做到一语一事达到韵的境界。宋人黄庭坚曾嘲讽一个村叟云:“浊气扑不散,清风倒射回。”此犹写貌,未尽传神。说到韵人伎俩,简直可以令造化小儿羞涩,何止风伯避尘而已。[59]即使是人所时有的“谑浪”,士大夫亦追求一种“雅谑”。究其原因,正如冯梦龙所言:“雅行不惊俗,雅言不骇耳,雅谑不伤心。”[60]除了语韵、事韵、雅谑之外,士大夫尚追求一种“幽致”的生活境界。袁宗道诗云:“高枕非逃世,幽栖自寡营。”又云:“寂寞非逃世,幽栖自寡营。”[61]可见,所谓的“幽栖”“幽致”,并非逃世,而是“寡营”,就是内心减少功利的念头。陈玉辉亦坦承,士大夫即使极其高雅,一旦进入公门,替人说事,便觉带几分俗气;即使极其鄙俗,一入佛寺看经啜茶,便觉有几分“幽致”。[62]

明代士大夫的清高脱俗,显然建立在对物体的寄托之上,此即所谓的托物寄志。袁宏道曾说,陶渊明之爱菊,林逋之爱梅,米芾之爱石,并非真的喜爱**、梅花、石头,而是“皆吾爱吾也”。[63]所谓的“吾爱吾”,其实就是通过这些与自己相似的外在物体,自己欣赏自己的清高脱俗。

揆诸明代士大夫的托物寄志,大抵以竹木、花草、动物三类为主。下面依次加以阐述。

古人以竹为用,至后世才开始以竹为玩物。自黄帝命伶伦于嶰谷取竹,制为律吕,唐虞之廷,诸如韶、笙、箫一类的乐器,均与竹子有关。至周,则竹之用处更加完备,或以为简,或以为笾,无不都是求其实用。汉、魏以来犹然。至晋,始以风流相尚,不事实用,于是有了竹林之游。然究之当时史实,尚未闻有爱竹之人。真正爱竹之人,应该说始于王子猷。自此以后,骚人达士,闻风相尚,取以为号,用以比德,慕其虚者有之,尚其节者有之。爱竹之人,更趋繁多。

明初洪武年间,明太祖朱元璋与吏部尚书詹同等谈论一些物理,兼及于竹。根据詹同所论可知,竹之种类实繁,仅晋人戴凯之所谱,就达50余种,或根如蟠轮,或节若束针,或细则胜剑,或巨可为舟,不可历举。无论何种竹子,其色皆青,其体皆圆。唯有吴、越山中,有一种方竹,其形最为诡异,四稜直上,弗偏弗颇,若有廉隅不可侵犯之色。所以士大夫大多爱此方竹,采而为筇。[64]

在明代士大夫群体中,爱竹之人甚多。如明初裴日英,浙江天台人,大体生活在洪武年间。其性好竹,所居种竹数百,扁其室说“竹坞幽居”。后因荐至南京,居住在逆旅中,屋仅可俯仰,无从得竹,但还是揭其故名不废。有人怀疑此称名实不副,他却有自己的一番理论,认为有竹之竹,不若无竹之竹更美。有竹之竹,其舒适仅在耳目。无竹之竹,则舒适在人的内心。所居虽无竹,耳目不能见竹,但内心常有竹子存在。思竹之声,以为有《虞韶》之遗音;思竹之挺拔特立,以为有壮夫伟士之节;思竹之历寒暑而不变,以为类乎有道者。当然,裴日英之爱竹,仍是出于“取而比德”的目的。换言之,竹之虚中不窒似仁,竹之直遂似义,竹之周于用似才,竹之高自骞举、不屈侪类之下似智。[65]明代大儒王阳明也以竹自况、自道。他建一亭子,周围种植许多竹子,称之为“君子亭”,究其原因,就是考虑到竹子有“君子之道”。他认为,竹子中虚而静,通而有间,有“君子之德”;外节而直,贯四时而柯叶无所改,有“君子之操”;应蛰而出,遇伏而隐,雨雪晦明无所不宜,有“君子之时”;清风时至,玉声珊然,中采齐而协肆夏,揖逊俯仰,若洙、泗群贤之交集,风止籁静,挺然特立,不挠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列于堂陛之侧,有“君子之容”。[66]还有一位张锡,曾在老家有一个竹园,他在上面建了一座亭子,借用苏东坡之言,称为“医俗亭”,希望通过竹子之节,以医世俗。他认为,坐在这座亭子里,竹子所发之声,清声戛玉,可以医治耳之喧嚣;竹子之幽香细细,可以医治鼻之铜臭;竹子之柯叶如翠,可以医治目之蜃楼;竹笋供茶馔,可以医治口之垂涎;竹子之虚心劲节,又可以医治自满而失守之人。[67]

明代士人之尚物,所取者不是耳目之娱,意趣之适,而在于其德。竹子之德,为君子所尚,究其原因,明人刘基、杨士奇、徐枋均有讨论。如刘基认为,竹子柔体而虚中,婉婉焉而不为风雨所摧折,均是因为有“节”。至于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色苍苍而不变,更是如同临大节而不可夺之君子。[68]杨士奇亦言,竹子中虚外直,刚而自遂,柔而不挠,有萧散静幽之意,无华丽奇诡之观,“凌夏日以犹寒,傲严冬而愈劲”。[69]所取者,亦是竹子之节。鉴于此,正如徐枋所论,竹之后凋,与松柏相同,而其孤标风致,则似乎超越松柏。所以古人“具迈俗之韵者”,往往寄托流连,或者图写竹子的形状,以自娱悦。[70]

古人种植卉木,大多皆有取义,并非徒为玩好而已。在传统中国文化中,松有“大夫”之号。明人曹学佺坦然承认,很多士人以“松柏”命名自己的书斋,其实就是借物喻志。就松柏而言,其中包含着三层含意:一是松柏能傲岁寒而荣,这是自喻其“节”;二是松柏冠群木而长,这是自喻其“孝”;三是松柏又为女萝、葛藟所缠绵而栖托,这是自喻其“义”。一物之中,三善备具。[71]

明代士大夫对松柏亦有特殊的爱好。如宋濂在谈到松树时,直言植物之中,禀贞刚之气,“唯松为独多”。他认为,若论能凌岁寒而不易行改度者,唯有松树。所以,昔之君子,每每“托之以自厉”。[72]刘基亦说松树,“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嵷,潇洒而扶疏”。当风起之时,松树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听松涛之声,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漻,逍遥太空,与造化游。正因为此,适意山林之士,无不“乐之而不能违也”。[73]倪岳将柏树比作士君子之节。他认为,士君子依仗大节而立于穹壤之间,不因穷达而移,势利而屈,祸福而动,“大试之而大成,小试之而小效”,就好像深山中的古柏,“冰霜摧之而不加瘁,雨露濡之而不加荣”,而其“梁栋榱桷之材,随所施而宜焉”。这是因为,柏树的刚大之气,“敛之则周于身,达之则周于用,大塞乎天地,而小入于细微,无时无处而不存也”。[74]

尽管古人喜欢将忠臣志士比喻成“松柏”,但明末清初人魏禧则更注重在深冬时仍能保持“春荣”的“杂木”。他有诗云:“严霜无强叶,松柏特青亭。周庭多杂木,深冬如春荣。琐细不相识,但知天所生。物各抱真性,岂希松柏名?”可见,魏禧所重之杂木,名虽不如松柏,但同样抱有“真性”。至于其中的原因,他的好友林确斋有较为深入的剖析,认为松柏犹如知名于世的忠臣志士,而杂木则如无位无名、抱道守节、老死穷僻之乡之人。他们或赴难急公,或相从而死,其天植之性,正如琐细之木,堪称力敌雪霜。[75]

花是草木精气上发以后的一种英华。天有四时,而四时之花各有不同,如春之桃花,夏之莲花,秋之**,冬之梅花。四时之花,臭色高下不齐,因而各配其人。所以,传统的士大夫认为,潘岳似桃,陶渊明似菊,周敦颐似莲,林逋似梅。换言之,菊代表隐逸,所谓隐者为高;牡丹代表富贵,所谓仕者为通;莲代表君子,其中所蕴含之义,就不仅仅是君子出淤泥而不染,而是另有一层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可卷而怀之之意。[76]正因为有了这种花品与人格的相似,于是后世的士大夫亦纷纷崇尚花草,从中寄寓自己之志。即使在当时读书人心目中具有至高地位的翰林院,别称“玉堂”,能够忝列中间的读书人应该说是士人的表率,但他们在闲暇之时,也喜欢结成“赏花会”之类的团体,并且一同赏花作诗。[77]

桃李芳艳,普遍受到大众百姓的喜好,但在士大夫看来,恰好比小人邪媚之态,不过是“尘污”之物。他们更为看重的是菊。如丘濬认为,**芳香清冽,禀天地之正气;纯粹不杂,得天地之正色;高洁闲雅,全天地之正性。**不但有幽人逸士之操,而且有忠臣贞士之节,绝非其他草木可以比拟。[78]陈献章《和罗服周对菊见寄》诗云:“春来苦不早,春去常愿迟。嗟哉造化机,万物安得知?岁晏菊始吐,鲜鲜在东篱。不污桃李尘,永续徵君诗。”[79]细玩此诗之意,无非是说人之常情多爱春芳,而造化之机则有非万物所能测,如桃李生于春,却反而被尘俗所污,而鲜鲜之菊则生于秋,则不被尘俗所污。高濂更是坦言,**是花之隐者,只有“隐君子”“山人家”喜欢种植,所以并不多见,见亦难于丰美。[80]屈原愤世嫉俗,称荃蕙为茅,兰芷善变,而唯独欲“餐秋菊之英”。究其原因,正如明末清初人徐枋所言,还是因为**具有凌霜之节。所以,逸人高士,往往寄托于**,并称之为“端友”。[81]可见,与民间大众之喜好桃李芬芳不同,士大夫则喜菊之清雅。于是,随之出现了秋菊为隐者之良的说法,亦即**总是与隐士为伴。

莲是士大夫时常寄托之物。莲之为物,或以气味而爱之,或以芳泽而爱之,唯独遗忘了莲之德。自宋儒周敦颐专作《爱莲说》一文,以此寄托士人之德以后,莲德备受儒家士人称道。其实,莲同样可以象征士人之才。鉴于此,明末清初学者张履祥重作《后爱莲说》一篇,加以阐发。他认为,就其大者而言,莲之用,实可与根一同以供笾豆之用,且可作为百姓之食,甚或治疗疾疢;就小处而言,莲之叶、须、茎、节,无一不可资人采择。在群卉之中,往往根之美者,叶或被弃;落其实者,干又有遗,很少求得兼善。而莲不然。当“阳煦已盛,厥荣渐敷,阴节未凝,蜇藏早固”,完全合乎君子进退出处之义。[82]换言之,从莲德才兼备之质,借此说明士人亦应德才合一。这是张履祥《后爱莲说》新的发明处。

梅作为一种卉木,有岁寒之操,凌霜雪而独秀,守洁白而不污。梅花通常也是传统士大夫自我意志的寄托之物。如刘基认为梅有“君子之象”,亦为“君子所宜”。他仿屈原颂橘之体,作有一篇《梅颂》,对梅花的品格,多所比喻,如说梅花“章而贞”,“清以直”,“不挠其节”,有“玉之洁”,“美而完”,“丽而不**”。尤其是梅花“文质彬彬”之姿,更是象征了一个君子的品德。[83]在植物中,梅花可称“至清”,大多产于山溪林谷之间,于是,那些栖迹乎荒寒旷漠之滨的“逸人韵士”,就借助梅花“以适其幽独闲静之趣”。按照常理,万卉在经历了冰霜冱寒之后,无不摧败,唯有梅花,皎然孤芳,一尘不滓。鉴于此,杨士奇将梅花比喻为拔出乎流俗的“贞洁独行之士”,从而与君子之心相契。[84]丘濬则从梅花中看到了从实到华的转变,重新倡导“敛华就实”。在丘濬看来,真正的有志之士,理应是“人皆务其华,我独敛其实;人皆骛于文,我独笃以行。不混俗以同,不随世以趣。”从这段记载中,不难发现丘濬的实学思想。换言之,通常士大夫认为,自己之心与物趣相契合,自己就取而法之,以花木比拟自己。但丘濬却持一种反对意见。他说:“冷蕊疏枝,何有于吾之性情?淡香疏影,何预于吾之身心?折枝以赠,何似乎简书?踏雪以寻,何资乎日用?”[85]

明代灵修幽求之士,无不借助梅花而托迹寓意。何以取类于梅花?明人聂豹经过仔细的考察,认为主要还是基于梅花有“五美”:姿凌冰雪,是说梅花“贞之固”;几先品汇,是说梅花“神之征”;暗香疏影,是说梅花“幽而光”;林下水边,是说梅花“静而逸”;巡檐之索,是说梅花“调晢之需,臭味之相宜”。有此五种品德,所以凡是寓意梅花之士,“利贞”之人,则是为了显示“一其德”;“知几”之人,则是为了“尚其神”;“含章”之人,则是为了“致其幽”;“避地”之人,则是为了“适其静”;“臭味相求”之人,则是为了“崇其实”。进而言之,“实则用斯精,静则心斯休,贞则行斯峻,幽则暗斯章,神则风斯远”。所以,君子从梅花的品格中,悟出了“尚隐德”的道理。[86]

梅既代表了士人的高洁,又是隐士的象征,于是也就有了所生之地的一种选择。若是梅生世俗扰攘之地,尤其是被植于衙门,或许就是对梅花的一种亵渎,令人惋惜。明代江南才子唐寅有一篇《惜梅赋》,基本表示了这样一种惋惜之情。他认为,梅花种植于县衙门庭院之中,显是“生不得其地”,从而使“俗物”与梅花的“幽姿”相混,如“前胥吏之纷拏,后囚系之嘤咿”,尽管可以说“物性之自适”,然揆诸人意,终究非宜。换言之,梅花理应“托孤根于竹间,遂野性于水涯”。根植于衙门庭院,顿使梅花丧失了“清绝”的姿态。[87]可见,梅花在士大夫的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平常花卉,当交易之时,均可以称买或卖,唯有梅花,李日华认为不得直接称之买卖,而是应该称为“聘梅”或“嫁梅”。[88]否则,就是对梅花高洁之性的一种亵渎。

宋人论牡丹之说甚多,如周敦颐称牡丹为花之富贵,欧阳修称牡丹为“花妖”。可见,对于安贫乐道的儒者来说,多不喜以牡丹自况,甚至欣赏牡丹。从这一角度来说,明末清初人归庄之四处寻探牡丹,甚至达到一种狂且癖的程度,显然有他自己更深一层的理解。有人问归庄:“牡丹属于富贵之花,而你却是贫贱之身,与你并不相宜。”归庄的回答很有意思:“吾贫则无儋石矣,而性慷慨;喜豪放,无贫之气;贱为韦布矣,而轻世肆志,不事王侯,无贱之骨。安在与花不宜?”[89]狂者所为,一反士人常态,寄寓牡丹,别有新论。

自古以来,就将兰花比作“特立独行之士”。孔子就说过这样的话:“幽兰生于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明代士人大多喜兰,如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襄,作有《兰言》,其中所记,除了自己收集兰花的经历外,还包括他因兰花与人结交的故事。其中一人是他的小姬扣扣,因为家中盆兰盛放,就寄他一小笺,中云:“见兰之受露,感人之离思。”当冒襄回到家中之后,戏问道:“那得次好句,生笔下如许姿制耶?”扣扣答道:“《选赋》‘见红兰之受露’,我仅剪却一‘红’字耳。”另一人是竟陵派的著名文人谭元春,曾寄给冒襄一首《雪兰辞》,题中有“兰产石中,一茎一花,花开如雪”之语。冒襄和之,有云:“楚人竞赏兰,古有殷红,今有白雪。”[90]这是以兰而成为“同心”之人。

隐者采芝以疗饥,神仙饵芝以长生。古来真隐,确乎去仙不远。无论是商山之芝,还是《离骚》香草,无不都是幽人贞士之所寄托。黄绮遁世无闷,则采芝以疗饥;屈原愤世嫉俗,则托香草以怀君子。芝草有兰蕙之芳,而同松柏之后凋;比蓂轶之瑞,而同醴泉之无源。芝草之德,可谓尚矣。清初士大夫遗民徐枋,不与清廷合作,避世灵岩山间,堪称真正的隐者。所以,他尤其喜画墨芝,非唯比德君子,而且借此寄寓自己隐居之意。康熙二年(1663),徐枋曾画香草十帧,赠送给友人,其起因就是因为友人“栖心尘外,翛然高寄”,而自己亦是“绝俗”长达20年,两人心期,同此芳洁。尤堪注意者,徐枋画芝,自比于郑所南画兰。然两者亦稍有别:所南画兰,多不着地;而徐枋画芝,则必画坡石。所南的本意,在于不踏新朝之土;而徐枋则坚信,自己所居之处,就是干净之土,入画有何不可。两相比较,所南心思,相对狭隘。[91]

最为值得重视的是,在明代士大夫群体中,开始有人比德于“白菜”与“菜根”。最为典型的例证就是吕坤之《白菜图说》与洪应明之《菜根谈》。

物有八珍、十齐、十二和、百羞,当数菜为淡。菜分五味,又数白菜为淡。作为平凡之物的白菜,确实入目不华,入鼻不香,入口不爽,生长在樊圃之中,与“凡菜”为伍,却能做到秽恶无染,清素自如,不与名芳争斗妍媸。白菜的种类不一:丛生而环附者,称为“莲花”,好比“韫藉”之人;下广上狭,裒然内附者,称为“杓”,好比“虚受”之人;峭然玉立,若削若束,称为“箭杆”,好比“正直”之人。一颗普通的白菜,却是内含五常之性:叶属木,为“仁”;茎属金,为“义”;体质属水,为“智”;根坚结而中涵,为“信”;亭亭翼翼,不靡不披,为“礼”。白菜虽具五德,但究其根本,还是以“淡”为宗。故吕坤对白菜所具之“淡”性,更是深有体味。这从人性对于欲望的追求可以得到证实。在吕坤看来,人对于私欲,心有艳羡,故其追求,无不恣睢,不到餍足,绝不停止。荣门利孔,竞进奔趋,这是对权势的艳羡;一有淡心,就可以“养德”。纷华夺目,好尚为迷,这是对爱欲的艳羡;一有淡心,则可以“定志”。妖冶倾情,意所便适,这是对情欲的艳羡;一有淡心,则可以“立命”。辩口纷纭,真识我独,这是对言论的艳羡;一有淡心,则可以“寡尤”。横逆所加,一朝欲逞,这是对怒气的艳羡;一有淡心,则可以“远祸”。时事伤心,非人满眼,这是对丑恶的艳羡;一有淡心,则可以“广量”。正是以白菜为师,吕坤才向士人呼吁:即使居住在冲漠之室,亦应该存一分恬静之心,做一个淡泊之人;即使身处岑寂之境,亦必须行雅素之事,与淡如水的君子相交。凡是俗尚所饕餮,以及世俗称为“鲜浓”者,其实并非“道腴”,而是“鸩毒”,不要垂涎,不要染指,不要脍炙于身心。[92]可见,吕坤之比德于白菜,就是从白菜之淡中,悟出了士人必须清心寡欲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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