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原奏弹劾张之洞“议办炼铁,并开煤铁各矿,浪掷正供,多方搜索”。刘坤一在折中先说了铁厂建设进展和成就,然后评论说,“大凡草创之事,与立有成规者,难易本有不同,省费亦各有别,兴作改易,势难滴滴归源。今湖广督臣张之洞,开矿设厂,置炉炼铁,本系仿效西法,事属创始,工作既未熟谙,用款不无稍费。且各项机器均系购自外洋,向来采买洋料,价值均以金镑合算,近年镑价日涨,闻以银购镑,亦多短绌,所需经费,恐难符原估之数。前因经营伊始,用人较多,近闻工作稍简,业已核减薪水,裁汰员役,似尚无浪掷情事”。
比如,原奏弹劾张之洞“设电竿,毁通桥,几酿巨患”。刘坤一复奏,“查前岁湖北创设电线,接至湖南澧州,该处乡民因事非经见,不便于民,麋聚多人,将电竿一律焚毁,当经该处地方官出为弹压,议结完案。武昌望山门外,向有木桥一座,前岁开办矿务,因该处桥孔多而且窄,轮船往来有碍,张之洞曾令拆毁,议改铁桥,以利转运,嗣因民情未洽,即令如旧修整,并未激成事端”。
对藩司王之春也是赞赏有加,“查王之春由广东臬司升任湖北藩司,用人行政,均系禀承督抚臣办理,实无掊克聚敛情事。臣前次承乏两江,王之春时以道员需次江苏,当差勤奋,于时事尚属留心。现任湖北藩司,颇乏规益,而承流宣化,按部就班,亦未见有夤缘要结之弊”。对赵凤昌则未加袒护,“赵凤昌籍隶江苏,前以丁忧知县,由粤调鄂,办理督署笔墨事件。其人工于心计,张之洞颇信用之。该员虽无为人营谋差缺实据,而与通省寅僚结纳最宽,其门如市,迹近招摇,以致物议沸腾,声名狼藉”。
复奏并未至此结束,还专门有一段为张之洞辩护,并提出建议,“臣维张之洞学有体用,识达经权,仰蒙圣主特达之知,畀以兼圻重寄。该督臣系怀时局,力任其难,将以炼钢开生财之源,保自有之利,造端闳远,用款诚不免稍多。然揆其本心,实为图富强、规远大起见,果能办有成效,洵足资利用而塞漏卮。现在铁路一应事宜,规制虽未大备,而始基既立,实未可废于半途。该督臣谋国公忠,励精图治,上思朝廷倚畀之重,下念同朝责望之殷,必能张弛合宜,终始其事。相应请旨饬下张之洞,督率承办各员,共体时艰,力求撙节,妥为经理,以竟全功”。对王之春和赵凤昌,处置建议大不同,“湖北布政使王之春,器局深稳,职守颇能认真,既经查无掊克等项情事,应请毋庸置议。候补直隶州知州赵凤昌,不恤人言,罔知自爱,似应请旨即予革职,并勒令回籍,以肃官方”。
再看李瀚章回复,对张之洞无一语批评,“在粤五年,罚缴银约七八十万两,皆有册案可凭。无非取之关蠹、利饕、赌徒、标匪以及贪劣员董,而非‘抑勒乎富家’。用以充饷济赈、利农恤士,以及营造各要工,并非‘销于无益’。取中饱糜费之款而归之公,岂得‘虚糜帑项’?该前督臣任内用款,均已造报,实用实销,并无浮冒”。原奏参张之洞“起居无节,号令不时”,李瀚章解释说,张之洞日夜工作,无暇按时休息,那些按部就班,拖沓懒散的官员不免造作流言。对王之春与赵凤昌的态度与刘坤一相似,建议将赵凤昌革职永不叙用,驱逐回藉。
等翁同龢看完了,光绪皇帝问:“师傅是什么意见?”
“刘坤一、李瀚章的意见如此一致,铁厂不能半途而废,张之洞就不能处分。不处分张之洞,但赵凤昌似乎不能不严加处置。这是老臣的一点看法,如何处置,请皇上乾纲独断。”
光绪点头说:“朕也赞同他们的意见。朕看洋人报纸,对铁厂赞扬颇多,有报纸说,汉阳铁厂一旦建成,将是苏伊士运河以东最大的钢铁厂。此厂关系国运,当然不能半途而废。至于赵凤昌,看来是个宵小之辈,不处分他,放在张之洞身边,徒然给他招祸。”
翁同龢庆幸没有为难张之洞,没想到皇上会对铁厂如此看重,连洋人报纸也注意到了。
“张之洞一再上折,铁厂经费紧张,师傅是什么想法?”
“汉阳铁厂关系国计,老臣很想帮他一把,无奈帑项艰难。”翁同龢说,“皇上,无论多么需要花银子,国库里必须有几百万两的储备,就像老百姓说的压仓粮,户部实在爱莫能助。”
翁同龢是户部尚书,为大清掌钱袋子。
光绪点头说:“朕知道师傅的难处。”
“明年太后的六十大寿,是皇上亲政后太后的第一个整寿,无论如何要办得像模像样。北洋海军已经停购船炮,但寿银仍有二三百万的缺口,户部名义上拨款四百万,实际能拨到的也只有两百万。实在不行,停拨关东铁路经费一年。等过了这个关,办完这件大事,再恢复拨款也说得过去。”
光绪皇帝久久没说话。
翁同龢说:“当然,那是万不得已,老臣再想想办法。”
光绪帝叹息一声说:“办法想了多少遍了,恐怕只有如此了。”
四月中旬,张之洞收到北京密友发来的内阁明谕:
前据大理寺卿徐致祥奏,湖广总督张之洞辜恩负职,当谕令刘坤一、李瀚章确查具奏。兹据该督等先后查明复奏,张之洞在两广总督任内,并无懒见僚属、用人不公、兴居无节、苛罚滥用等情。现在湖北办理炼铁开矿,尚无浪掷经费情事。其余各条,均系传闻之误。湖北布政使王之春,亦无掊克聚敛实据。张之洞、王之春均着毋庸置议。候补直隶州知州赵凤昌,不恤人言,罔知自爱,着即革职,勒令回籍,以肃官方。张之洞向来办事尚属认真,嗣后于应办事宜,务当督率属员,力求撙节,妥为经理,用副委任。
张之洞阅电,亦喜亦忧。喜的是总得渡过难关,忧的是无法向赵凤昌交代。
他找蔡锡勇来,让他看完电报,说:“竹君是代我受过,看来官是保不住了,但得为他后半生谋条生路,你得帮我想想办法。”
两人密议数十分钟,总算有个变通的办法。然后张之洞问起铁厂的进度,蔡锡勇愁眉苦脸,进度实在不理想:“英国人扣住图纸不发,没有图纸,就没法施工。”
“我已经给薛大臣发了好几通电报,专门催图纸,还没有来吗?”
“没有,恐怕再催也无用。”蔡锡勇说,“大帅辞退了贺伯生,用了比利时人,而且改从比国进设备,英国人不高兴,故意扣住图纸为难我们。”
“真是岂有此理,合同俱在,英国人不是向来讲诚信吗?”
“那不过是他们的说辞。真到利益攸关时,他们照样食言而肥。”蔡锡勇说,“当然,英国人不说不发,只说还在修改中。各厂有总图、分图,极为精密,多至数百张,都要由洋厂寄来,收到后又须分画各段细图,缺一张就无法施工。我都问清楚了,要想英国人发全图纸,非再从他们那里订定五六万的设备不可。或者再聘请贺伯生,不出任总监督也行,分厂的总工程师亦可。”
“想得美,坚决不受英国人的牵制。”张之洞说,“宁愿多花点银子,也不能再用这个英国人。”
蔡锡勇告辞后,张之洞叫来赵凤昌。赵凤昌掌机要,电报他早就知道了。
“大帅,这件事与你无关,不是代你受过,是拜周某人所赐。”赵凤昌说,“我已经打听清楚,是他背后捣鬼无疑,我与此辈不共戴天。”
“不去说他了。”张之洞摇手说,“竹君,顶戴是没办法保了,但我还要多多拜托你。我想委你为湖北电报局上海坐办,帮我办理通讯、转运等事宜。将来铁厂产出钢铁来,少不得要到上海洋行去卖,必须有放心的人来办。”
赵凤昌努力露齿一笑说:“谢谢大帅赏我碗饭吃。官途凶险,我也算早出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