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仍不死心,问:“我让你问一问盛观察能不能向有实力的商人贷款,他是怎么说的?”
盛春颐说:“我二叔说,商人重利,也最势利,无论是借款还是入股,都先要看一看能不能有利可图。轮船招商局和电报局刚开始的时候商人都不愿入股,更不愿借款,后来看到利润丰厚,这才纷纷入股。我二叔说,要想借款,非到铁厂生产出铁钢,在市场上有了盈利,向商人借款才能借得到。”
“那时候又何必向他们借款。”张之洞挥挥手,打发走盛春颐。
到了十一月初,李鸿章的复函到了,前面客套几句后,转入正题,“惟拟预支轨本五十万,并由鄙处经费内暂借五十万,责望太奢”。这一句便把整封信的内容点明了。
接下来李鸿章先说,“虽有前奉饬办关东铁路,原奏谕旨并未言及湖北铁政统归北洋铁路经费之内”。这一句话就定了调,湖北铁厂不要打北洋铁路款的主意。然后再说北洋铁路并无余款,“虽有岁拨铁路二百万明文,但部帑实甚支细。堂司之诿延,书吏之压搁,种种留难。现计开办工程将及两年,山海关以内,三百里路工、桥工,尚未一律告竣。固缘工须费时,亦由款难应急,随到随用,实无余存。倘再于额款内分拨解鄂,断断无此力量,必致厂、路两事皆归贻误,更为各国所笑矣”。
然后李鸿章说明各机器制造局所需钢铁情况,天津机器局、南京机器局每年不过需铁二三十吨,山东机器局、江南制造总局正在分别仿制克虏伯长炮、阿摩士庄大炮,都需要钢料较多,但都在分别建炼钢厂,将来钢铁无需外购。
而后再说预付轨款问题,“至来函论外洋订货须先付半价,官厂尤应先领货本。查此间订定轨桥铁料,全以合同为准,实不先付半价,并未先付定银,必待运至津沽,验货给价,此等须循买卖常规,似未便以官势勒逼。”“外洋轨价,每吨仅银三十两,又必见货付银。鄂厂轨价预估工本运费每吨至四十两之多,相悬太甚。徒慕利不外耗之名,而受暗亏帑项之实,似智者所不为”。
张之洞在信中确实有“每吨四十两”的说法,但他是把生铁、熟铁及各种钢统算的价格。有些钢价格贵,要六七十两,生熟铁比较便宜,不过二十余两,并没有说钢轨四十两。真不知李鸿章是老眼昏花,还是有意混扯。
最后李鸿章说,“至于官督商办,第恐成本太重,销路受挤,股份难集。盛道督办轮船、电线两事,已属竭蹶不遑,似不便在津遥领,致有废弛。弟衰病侵寻,关东铁路之役,实惧不克蒇工,奚敢再揽他事。过蒙期许,自揣精力罢惫,万不能效一臂之助。愿公设法以善其后,勿以不才为念”。其实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北洋不管你铁厂的烂事,你自己擦屁股好了。
李鸿章老奸巨猾,看似谦虚客气,实则一毛不拔,还把张之洞教训奚落了一通。
李鸿章不愿帮助汉阳铁厂,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但张之洞的“青牛”脾气一上来,非要和李鸿章较真不可。你不是说我的钢轨四十两太贵吗?但我并没有说湖北钢轨四十两,说的是各种钢铁牵算。你说洋轨三十两,那我鄂轨也三十两好了。于是张之洞亲拟电稿,发给李鸿章:
尊处既无款可借,可作罢论。至钢轨及鱼尾钩钉,并无每吨四十两之说,不知官路局因何错误。鄂轨价三十余两,桥料等件具照洋价,一切照章实验,务求合用,不合者不妨驳换。
过了四天,李鸿章回电:
每吨四十两,似系传言之讹。惟造路专任洋匠,彼以华厂试造不若洋厂精熟可靠,又外洋另有专门测度之人与器,华尚未备,侯局筹议定,即咨复。
李鸿章这是拿洋匠的理由来推托,其实就是不相信湖北能造出合格的钢轨。张之洞不服气,也不想轻易放弃,非要逼李鸿章明确表态不可,立即复电李鸿章:
无论钢轨还是鱼尾、钩钉亦或桥料各件,均照洋价最为简明办法,绝不致歧误。至各件是否合用,自应由尊处请洋匠试验,岂有不论轨件可用与否而强尊处以购用之理!总之,鄂轨及各件均照洋价,一切照章试验,尊处究用鄂轨及各件与否?祈明晰示复,以便筹办。
不要给我打太极拳,明确地告诉我,你北洋到底用不用鄂轨?这样的电报,也只有张之洞这种“青牛”出身的人能发得出。
价格与洋价一样,是否合格又让你照章试验,如果再不用鄂轨,当然说不过去。数日后李鸿章回电,“鄂轨桥料等件倶照洋价,照章试验,自无不用之理,已饬局核复。”
其实张之洞心里明白得很,将来如果北洋不想用鄂轨,搪塞的理由有的是,李鸿章的回复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但不蒸馒头争口气,张之洞就是要让北洋明白,少在我面前糊弄。
转眼就进了腊月,又要过年关了。这时,张之洞收到了一份明发上谕,“朕钦奉皇太后懿旨,甲午年为予六旬寿辰,皇帝率天下臣民胪欢祝嘏,特派王大臣等举行庆典”。后年是甲午年,十月初十是皇太后六十整寿。太后的几个整寿都没有过好,早就听说,六十整寿无论如何要好好过一过。这又需要一大笔开支,少不了要向各省摊派。一想到筹款,张之洞心里就发堵。
“此次办理庆典,王大臣等于应行典礼,查照旧章请旨遵行外,其余一切用款,务当力求撙节,毋得稍滋糜费,以副予慎怀节俭,体念闾阎之意”。看来,太后有意节俭。这样就好,不然有内务府那帮奴才撺掇,还不知道要铺张成什么样子。而且连各省进贡都不准,“内而王公一二品文武大臣,外而将军督抚都统副都统提督总兵,照例应进贡物缎疋,均着毋庸进献,以示体恤。本年特颁内帑,赈济顺天直隶贫民,嗣后着每年发银二万两,交顺天府府尹、直隶总督、普给穷黎。甲午年,每省各赏银二万两”。不但不要各省进贡,而且还要拨内帑赏各省。两万两救济一个省的贫民,几乎没有什么用,但体现的是朝廷的态度。张之洞甚感欣慰,太后的整寿如此简朴,对湖北而言,尤其值得庆幸,他都有些感动了。
过了小年,官府封印过年。张之洞照例又要封箱——从总督府抬出两只空箱,当五千两过年。
等银票的时候,张之洞收到了庆亲王奕劻的密电。密电告诉他,甲午年太后六十整寿,皇上已经密谕要按乾隆二十六年太后七十整寿的旧例办理。预估开销七百万两,户部拨款四百万两,余下三百万两,由各省筹措。考虑到湖北办铁厂开销大,只派给十五万两。张之洞捏着电报,真是百味杂陈。羞愧,二十多天前自己读到明发上谕,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太后要过一个极简的生日,当时还有些激动。李鸿章说他书生气,自己还不服气,这不是书生气又是什么!心疼,户部大笔一挥就拨四百万两,而他建一个炼铁厂,总共只给两百万!整个寿诞要花七百万,按照惯例,至少要有一半落入内务府及各有关官员的私囊!着急,湖北筹措十五万两,在庆亲王看来,已经是照顾有加,可是,这十五万两又从哪里来?为了筹措办厂经费,他已经与巡抚谭继洵闹得有些水火难容,仅仅是保持着没有撕破脸。而布政使、粮盐各道也是叫苦不迭。铁厂至少还缺一百万,又加了十五万的庆寿款,银子又该从哪来?
这时,赵凤昌满脸笑意拿着银票回来了,说:“大帅,这回当铺真给面子,我软磨硬泡,给当了六千两。”
张之洞接过银票,不知为什么,忽然悲从中来,而且眼角一热,连忙闭上眼,以免眼泪涌出来。他这副神情,把赵凤昌吓了一跳,堂堂湖广总督,总不至为多当了一千两银子激动得要落泪啊。
“大帅,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走吧,回家去忙年吧。”张之洞起身,手里抓着银票,“我困了,要睡一觉。”
赵凤昌看着张之洞向内室走去,突然他发现,张之洞的腰背有些驼了,本来就矮小的他,更显瘦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