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种情况,他们为造船厂拉了生意,一定会从利润中拿出一定比例给他们作为酬谢。”
“那么,我们从德国订定的定远、镇远和济远,三百余万两银子,德国人会不会给具体办事的人佣金呢?”
“这个,应该不会。依我对李大人和徐大人的了解,他们可以跟德国人砍价,但不会中饱私囊。”刘步蟾这样说。
“我的意思不是怀疑丹崖他们,我是说既然洋人做生意从利润中拿回佣视为正常,那么应该主动向他们讨来,也是降低成本之一法。”李鸿章的解释有些勉强。
“这恐怕行不通。”
李鸿章点头说:“好,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起航。”
第二天早晨四点多,舰队起航一路北上去旅顺。济远在前,定远作为旗舰居中,左右分别是超勇、扬威,后面是镇远。李鸿章有早起的习惯,舰队起航前他就起来了。他到管驾室去参观,然后又由丁汝昌作陪,到舰桥上去。茫茫大海上还有些昏暗,东边露出一片鱼肚白。风浪不小,但战舰航行平稳,不会像乘木船或小轮船那样颠簸。到晚上六点左右,舰队赶到旅顺,算算航速,每小时约合四十五六里,因为管驾不熟,将来熟悉了航速一定会提高,达到合同规定的航速毫无问题。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登岸视察陆上炮台。旅顺三面环山,南北两边山脉如伸出的臂膀,把旅顺湾揽入怀里。为了保证停泊安全,在北岸黄金山、崂律嘴等处早就建有炮台,近年又在南岸馒头山、蛮子营、老虎尾新修炮台数座。炮台备的是克虏伯后膛炮,能够左右旋转、上下俯仰,是当前比较先进的海岸防卫炮。炮兵表演打靶,也都能击中靶船。
次日凌晨三点舰队起航,吃过早饭,李鸿章在军官室召集丁汝昌、三舰管带及文案人员开会。“回去后要将验收情况立即复奏。三舰的基本情况要说清楚,长多少,宽多少,排水多少,备炮多少,装甲如何等等。这都不是问题,需要我们商议的是济远舰。诸位知道,济远舰备受指责,说存有严重缺陷,丹崖因此备受指责。其根源未必是针对丹崖,说到根子,还是有人对北洋心存成见,再说透一点,有人对北洋大办洋务看不顺眼,这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根深蒂固,谁也治不了。但既然人家指出来了,我们不承认也不行。比如煤仓偏小的问题,是个明显的缺陷,要不遮不掩,老老实实承认。”
济远管带方伯谦说:“煤仓偏小,是因为穹甲占据了地方,也好解释,最主要的是穹甲位置偏低。”
李鸿章说:“这一点子香早就告诉我了。但有一点,虽然有缺陷,但济远仍不失为巡洋利器,这是子香的一个判断。我认为子香的说法是中肯的,这个意思必须向朝廷奏明,不能任由局外人以讹传讹。”
众人附和。
“我不是护短,我是不想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有人见不得北洋有成就,恨不得我倒霉。我们不能人家要睡觉就递枕头,更不能人家想背后捅刀子咱们递匕首。现在关键的关键,是北洋舰队要尽快训练,尽快形成战力。”李鸿章脸色严肃起来,“这次到旅顺去,一路总体上还算顺利,但我也看得出来,无论是管驾还是操练,我们不熟悉,没有洋人我看就玩不转。当然,刚刚接手,情有可原。但半年后,一年后呢?我在太后面前拍着胸脯担保过,三年见效,五年大见成效!什么叫大见成效,就是不能再让洋人弄一两条兵舰到天津海口一晃,咱们就要看人家脸色。我有个比喻,咱们的舰队,就好比猛虎在山,咱们没打算与人家开战,但要有威慑力,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那你这只虎就要有利爪,有利齿!牙尖口利,不仅是咱们铁甲舰够结实,更要靠我们操练精熟。”
李鸿章喝一口咖啡,望着丁汝昌问:“禹亭你说,三年见效,五年大见成效,有没有把握?”
丁汝昌一挺胸脯说:“有!”
刘步蟾等人面有难色。
“有,这个字说出来容易,关键是做到。”李鸿章说,“我知道你们有压力,没有压力不行。你们马上率舰南下,到闽粤沿海去训练。给你们数月的时间,明年开春后,我就奏请醇王殿下前来阅兵,那时候争不争气就看你们了。你们争气,一切好说;你们不争气,就不要怪我到时候不袒护你们!”
丁汝昌率先表示,一定好好训练,给北洋争脸。
“禹亭是马队出身,一直有人说三道四。凡是我看重的人,没有不受非议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种话,你们水师内部有没有人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有,是谁,我也清楚。马队出身怎么了?带得了马队,就带不了舰队?舰队的提督还非要会管驾操炮?真是岂有此理!禹亭身经百战,在座的各位有谁能比?在这里我提醒你们一句,尤其是你们各舰管带,要戒骄戒躁,不要沾染虚骄之气,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刘步蟾率先表示:“中堂放心,我等都尊重丁军门。论资历,丁军门追随中堂身经百战,如今是我们的上宪;论年纪论人品,他是我们老大哥,需要我们学的地方很多。”
林泰曾、方伯谦等人也附和。
“你们这么说我很欣慰。”李鸿章说,“当然,禹亭也要好好补补水师这一课。我听到北洋水师中有种说法,‘不怕丁军门,就怕琅副将。’你们不怕禹亭,是他仁厚爱下,不要视为可欺。你们怕琅副将,是他训练严格,堪为表率。我已经决定再请琅威理出任北洋水师总查,通过赫德劝他前来,估计明春就能到了。有他帮着,你们好好训练,我就能睡得着觉了。”
琅威理是英国人,毕业于皇家海军学校,在海军供职多年。北洋订定镇字系列四艘炮艇后,李鸿章托驻英公使曾纪泽推荐帮助训练的洋人教官,曾纪泽推荐了琅威理。琅威理十分尽职,训练严格,从丁汝昌到官兵,都不得不服气。虽然有些将弁暗骂他一根筋,但他认真负责的人品无人不服,以至于有“不怕丁军门,只怕琅副将”的说法。
回到天津,李鸿章将此次验收、海试情况复奏,数天后就收到上谕,“着照所请”。因为奏折中对济远的缺陷也略加报告,上谕对此无片语提及,李鸿章以为李凤苞的事总算有惊无险。
然而,不久李鸿章收到密报,太仆寺少卿延茂参奏李凤苞,“自德国购买定远、镇远、济远三船,其定远一船质坚而价廉,镇远一船质稍次而价稍涨价,至济远一船质极坏而价极昂。自海上喧传,直抵都下,人人骇异,咸谓苟非李凤苞勾串洋入侵蚀肥己,必不至船质与船价颠倒悬殊至于此极。数日以来,人言啧啧,岂尽无因?且素闻李凤苞之为人,小有才而性极贪,应请饬查惩办,以为玩误军事者戒。”在李鸿章看来,延茂完全是捕风捉影,济远不过是设计略有弊端,何来“船质极坏”之说?因为设计有缺陷就断定李凤苞贪污,纯是肆口污蔑。
李鸿章安排周馥给李凤苞通通气。李凤苞的意思北洋能否再具文辩白,李鸿章对周馥说:“延少卿纯粹是毫无根据的臆测之诬,根本不值一驳。北洋具文,岂不是越描越黑?”
然而,李鸿章还是低估了京中形势,随后又有国子监祭酒盛昱上折,“李凤苞所购济远铁船,一切皆不如式,浮开价值,尽入私囊,闻其数目足敷十余营一年之馕。可否密派公正大臣,严密查抄,勿令寄顿,即可移为朝鲜防军之用,或即将该员查挈监禁,勒令缴出船价”。福建道监察御史安维峻则称李凤苞“与洋员金楷理朋比为奸,侵蚀至百万上下。济远原价三十万,报销六十万”。
这可真是岂有此理,购舰花了三百万,竟然说李凤苞勾结洋人贪污至百万,真是信口中雌黄!李鸿章意识到这股弹劾风潮看似对着李凤苞,其实是冲着北洋来。他立即给醇亲王写信,请他无论如何力持公议,不要任由清流含血喷人。
他的信发出没两天,上谕却到了,“二品顶戴三品卿衔记名海关道李凤苞品行卑污,巧于钻营,屡次被人参劾,着革职,永不叙用”。李鸿章恨得只拍大腿,后悔没有引起重视,如果早给醇王写信,也许就不会有这样荒唐的上谕。李凤苞是否真的贪污,没有派人查明,反而以“品行卑污,巧于钻营”的借口革职,这可真是糊涂僧判断糊涂案!
李鸿章叫周馥来商议,把上谕递给他说:“兰溪,你说朝廷是不是一帮糊涂僧?清流污蔑李丹崖贪污,先是说十余营一年之馕,后是贪污三十万,又到了勾结洋人贪污上百万。那么朝廷就该着北洋追查,追缴赃款。可是,上谕连贪污之事提也不提,理由是品行卑污,巧于钻营。品行哪里卑污,又是如何巧于钻营?竟然以此革职,真是闻所未闻。如果我早一点给七爷写信也许就免了这场无妄之灾。”
周馥说:“朝廷明白得很,不过是装糊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