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因为无根谣言弃有用之才于不顾。”
周馥已经备好稿子,拿出来请李鸿章阅。前面几句说明三舰即将回国,然后话题一转说,“唯此三舰皆由前出使大臣李风苞与德海部、伏尔铿厂采取西洋兵船新式绘图监造,器用理法纤悉周知。现当筹备海防善后之际,需才孔急,合无仰恳敕下三品卿衔记名海关道李凤苞前赴北洋,襄筹一切,俾资指臂之助。理合附片具陈,伏乞圣鉴训示”。
李鸿章看罢,提笔添了几句,“该员朴诚耐劳,深明西法,其于各国船舰之利钝、炮台之坚脆、军械之良莠,阅历探讨八年之久,实能穷究精微”。
周馥说:“中堂对丹崖的评价,真是无以复加。”
李鸿章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现在越是有人无端攻击,我越要力挺,不然谁还能为北洋效力。”
周馥出了签押房,立即亲自去找赫德。晚饭前,英商克希格的禀帖抄件就递到了李鸿章案头。李鸿章一看,真后悔当初写节略时没有仔细参酌。开头就写得好,开宗明义,一语中的:
宫太傅爵中堂阁下:敬禀者,窃维目今求富国之道,不外乎田土尽辟,物产繁滋,自必日臻殷厚。所尤要者则务使银币流通,若血脉之周身贯注,循环不息。其要有三,必令到处可以周转,随时可以取用,多寡可以应手,方见银币益处。则仿照西法,国家银行之设最为要图。所有外洋银行章程,缘其历年已久,近皆讲求尽善,遗憾毫无。若中国仿设西法银行,定可坐收以上利益。
说到银行的好处,顺手拈来,“大小各户之银尽存行内,有如百川汇海之势。至行中存项既广,上可供国家要需,下能应民间揭取。而外洋银行最妙之法,更在存银不必运动,只须开出银纸,到处通行。人既喜其携带轻便,又随时可取现银,故能无不悦服。所以外洋逐日成交数千万两,大宗生意绝不须现项过手,而诸事得以毕办。否则,不但过平估色目不暇接,且亦断无若许实在金银,可供大众之用”。而中国目前情况,尤其需要设立银行,“就目今而论,中国之仿行西法,建立船厂以及机器制造各局,更复广植电杆,历年渐久,成效昭然。似国家银行之设,尤宜乘时举行。且现值海防整顿,增拓船炮各厂,需用浩繁,若设有本国银行,纵遇帑项偶或不敷,即可令其代为周转”。原因在于“中国地大物博,首称富庶,只因商民多封殖自雄,不善营运,若经设有很行,各出所藏交存流通,则举凡展拓各厂、铸造铁路等项巨工,虽用款多至数千兆万,似不难一手立集。再立有国家很行,即外洋之银亦可交存行运,而中国民财向之散于四方者,更可聚诸一处”。设银行不但富国而且利民,“且其资本巨大,由国家派员察查,无倒歇之弊,民藏富于银行,稳得其利,是不但利国,且利民之盛举也”。
禀帖最后专门说到银纸——纸钞的妙处,“至银纸一事,实最为有益于国民之举。中国向来各省关交纳部库及协济部省之各项银款,向交实银,所有水陆运脚,委员薪水,护役工食,一切糜费,更是难数。若设立银行,则一纸汇拨,立即竣事,既多节省,更免耽延。”“银纸最为妙者,所有各处交易,约只一分动用现银,其余九分当以银纸出纳,是一分之银可做九分之用,则通国之银浑如草木繁茂,日见滋生,必使一钱有一钱之用,不令置诸空闲之地,故能利中求利,日起有功,俾免国家劳心度支,得有余暇,愈可勤求治理”。
李鸿章想如果当初将这个禀帖交给户部,一定能够避免阎敬铭的误会,不至为细支末节谈崩。
除了禀帖之外,还附有一个《拟设有限国家银行章程》。章程先说银行益处三条,意思与禀帖相同,词句更为精练。初拟招集中外股本一千万两,总部设在北京,上海设立分局,其他各省视情况陆续分设。总局及各分局,都由官府派大员督办。
希望官府支持的有四项:一是国家借款及发交购买军火、机器等件银两,并出洋大臣廉俸,皆归银行办理汇兑。二是海关各省所有税银,皆交各省银行收存,自存银至发银日止,三月以内认息三厘,三月以外认息五厘。遇有发款,即由银行汇拨。三是应准银行开写银票,其数目由督办酌定,随时可取现银。各省关交帑纳税,皆可以银票上兑。四是银行独家占有以上三项权利五十年,他人不得分润。
既然有求于官府,那就得有报效办法,也是四条:一是朝廷派员监察核实银行代国家经办一切款项及进出各账。二是国家遇有要需,银行情愿承借供用,至多以银三百万两为止,每年按七厘付利。并可以随时取用,不须另立合同。三是凡遇国家一切出纳银款各事,银行当必竭力效劳,费用比照别家至贱之价为断,或更为从减。四是将来国家若自行铸币,银行必为格外赞助,以广流行。
第二天上午,太后懿旨就出宫了:“据李鸿章面奏开设官银号以裨国计等语,着户部会同李鸿章妥议具奏,并命醇亲王奕譞一并与议。”
同时还收到了关于李凤苞襄办北洋的上谕:“直隶总督李鸿章奏,德国购造铁甲等船将抵大沽,请饬李风苞赴北洋襄办。得旨,李风苞着交李鸿章差遣委用,仍随时察看,如不得力,即行奏撤。”
从上谕可以看出,对起用李凤苞朝廷仍有顾虑。但不管怎么说,是同意了。
李鸿章带着克希格的禀帖和章程去见醇亲王,他的意思直接交给户部,在此基础上开议。醇亲王看了,说:“我同意这么办。不能答应的,就是五十年期限太长,户部恐怕要驳。”
交给户部后,三四天时间没有动静。醇亲王说他们事多,要拿出意见,总要费些功夫。这时候火车模型已经送来,李鸿章带人上门亲自在王府教授太监如何操作,然后由醇亲王亲自呈给慈禧。醇亲王传回的话是:“太后很有兴致,玩了大半天。”
但是办银行的事遇到麻烦,户部交了一个说帖,提了八条反对意见。一是该洋商觊觎有三:包揽官款为其成本;暗行银钞,强轻为重;银价与英纸钞比价涨落,由银行操纵。如果行之,则利权自彼操,中国号商皆受其兼并挤压之害,而商务益萧条。二是外国官银号常有闭歇,前年中国阜康银号倒闭,人心摇动,生意萧肃。今举公私财物千百万兆悉数交行,将来亏空倒闭,有票无银,天下**,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三是中国商民信洋商不信华商,洋人阳借代为谋利之名,阴为包揽并吞之计,华民相率行用洋纸钞,阅时既久,实银俱归外洋,不知何以处此。四是若照该洋商办法,公私款项积聚官号,倘官号为敌所据,其贻误国计民生,不堪言矣。五是原禀称机器厂、铁路等巨工虽用款多至数千兆万,不难一呼立集,而银行借款至多以三百万两为止,自相矛盾。以铁路、银行富国,实则犹鸩酒解渴,割脯充饥,不久自毙。六是存款三月以内认息三厘,三月以外认息五厘,国家借款按七厘付利,是狡诈也。国家值有事之秋,所借不过三百万两,何有益于国?五十年内银行独沾利益,何有益于民?七是如谓泰西各国皆富,何以列国岁计终无存款,反致国债累累?如谓纸票可抵实银,何以俄罗斯国十纸卢布换一银卢布?即使泰西各国行之有利,中国也不可行。泰西以商立国,君民一体,合通国之财以贸易,仍不免亏折。中国人多,令大小户之银尽存行内,强逼骚扰,必酿大患,国家进出之项皆由银行经管,终为厉阶。八是纸钞弊端极大,华商行钞犹可设法以抑之,洋商则不受我羁络,久之钞币之权尽属于彼矣。
李鸿章看了户部说帖,后悔小看了阎敬铭,他对外洋情形竟然也有研究,非腐儒可比。于是找到醇亲王商议办法。
“丹初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我们有华商股东,官府派有监督,怎么可能任由洋人据银为己有?至于说洋人国家负债累累,这就像商人经营,买卖做的大,占用资本多,没有不负债的。如果把财富都存到国库中闲置,反而不是洋人国家所崇尚。”醇亲王说,“少荃,户部的顾虑,不妨拿给英商让他们一一答复。现在的关键,还是丹初从本心里不愿办银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醇亲王说:“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也一时糊涂。如果银行通行各省,将来解款也不用户部及各省经手,以纸钞交割也无亏耗之说,关键是国家用款,只需与银行相商,户部岂不晾到一边?”
李鸿章一拍额头说:“啊,真是当局者迷。我只一门心思想办银行,忘了银行会与户部有冲突。不过,户部管度支,无论怎么交割,现银也罢,纸钞也罢,大权仍归户部,他又何必如此耿耿。”
“但凡变革,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文丝不动,大家各有门路谋私。这是中国举凡革新就遇阻力的背后原因。即使阎丹初想得通,也会有下面人千方百计阻挠。”
李鸿章由衷地佩服说:“王爷真是说到了根本。可是世事变迁,故法不能尽行,必有所变革。不变,则死路一条。要论中国振兴之法,老臣依然认为非大办洋务不可。”
醇亲王笑道:“我一句话引来你这番感慨,少荃,你放心好了,办洋务上,我比六哥他们的心情还要迫切。眼下,先让洋人回复户部的说帖。”
很快,英国商人将答复交了上来,一条条对照答复,说明英国银行制度十分规范,又在中国地面,怎么可能据银为己有;如果有人监守自盗,可治以重罪。另外对银行的好处,又有数条补充说明。对英国人原提的章程,又根据户部的说帖进行了修改。比如户部是否将银子交给银行生息,由户部决定;各省关税是否由银行汇兑,随各省意愿;银行向户部银库汇交,不准以洋钱、洋票充抵,仍照例以银锭上兑。李鸿章将英商的回复及修改后的章程再交给户部,户部根本不理会。
户部两尚书——满尚书额勒和布和汉尚书阎敬铭递牌子求见,当天就传出慈谕:“所有前谕会议开设官银号,着暂缓会议,另候谕旨。”额勒和布、阎敬铭更加有了底气,随后与户部满汉侍郎等联名奏上《利权不可他属,请饬下疆臣不准洋商开设官银号,以固国本而维民心折》,直接指责“李鸿章轻信洋商欺诱之言,遽请试办,为洋商计则大利,为国家计则大害。以国家之利统归洋商,未见其利,只见其害”。
李鸿章在陪醇亲王巡视神机营时,看到了刚送到的户部奏折抄件。李鸿章说:“洋商只是提了建议,哪里说一定要交洋商来办理?户部这是颠倒黑白,强词夺理嘛!”
醇亲王说:“少荃,此事恐怕要好事多磨了。办银行,对户部没有多大好处,而且要夺他们一部分权利。丹初曾经放言,如果要办,也是户部来办,华商尚且不宜插手,何况假手洋人!”
李鸿章说:“户部办更好啊!我之所以提出招商办理,不就是担心户部以无钱拒绝吗?要不,再改改章程,与丹初详议?”
李鸿章大失所望,巡视神机营也就了无兴致。
当天晚上,醇亲王再次宴请李鸿章。李鸿章叹道:“王爷,老臣这次进京,满怀希望待了二十余天,没想到一事无成。”
醇亲王说:“不能说一事无成,太后对铁路感兴趣不愁将来不能兴办,而设立海军衙门,太后已经拿定主意,不日就有上谕。我兼总理王大臣,会办只有一个,就是你来担起来。我这个总理王大臣,其实凡事不理,事情还是要靠你来做。当然,要有几个帮手,兵部、户部都挑个得力的侍郎帮办。”
李鸿章说:“兵部是少不了的,我看劼刚就不错,出过洋,有见识,又能顾大局。”
劼刚就是兵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曾纪泽,此时正在回国途中。醇亲王表示他亦有此意。
“至于户部,就不必了吧?从前南北洋海防协饷直接解南北洋,待海军衙门一成立,就直接解交衙门就是。户部专会设法为难,王爷可不能自讨苦吃。”
醇亲王知道李鸿章对户部成见很大,海防衙门不让户部插手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方便他将来办事。
“好,那我收回刚才的话,帮办劼刚算一个,户部就不必了。我想再从神机营寻摸一个,将来有些具体的事情交给他们来办。”醇亲王兼管神机营,他这是有意栽培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