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呈了章程,很快唐廷枢北上,后来朱其昂也北上,他却没有得到北上的消息,就预感到情形不妙。等唐廷枢回到上海,他立即登门拜访,果然,唐廷枢喜气洋洋,虽然没说已得总办,看情形已经是八九不离十。盛宣怀自然十分失落,不能不考虑,他常在上海是不是失策,被“世叔”淡忘了?
这天,阿志再次来到上海,还是在丽如酒店约见盛宣怀,与他“谈一谈轮船招商的事情”。两人熟不拘礼,盛宣怀说:“阿志哥,你就告诉我一句话,这次总办是不是给了唐景星?”
阿志笑道:“我先问你一句话,做总办和办成轮船招商局,如果二者只选其一,你是为个人之私当这个总办,还是为公义放弃总办而成就轮船招商局?”
“这还用说,当然是办成轮船招商公局。”盛宣怀说,“可是,这是摆到桌面上冠冕堂皇的说词。要说心里话,我就问,我当这个总办,就一定会置轮船招商局死地吗?”
阿志毫不客气地说:“差不多。”
盛宣怀没想到阿志会这样答复,不禁愕然。
阿志说:“别怪我说话难听。我给你举个例子,洋人喜欢拳击游戏,拳击游戏要讲重量级,不同的重量级根本不能成为对手。李中堂办轮船招商局是与洋人争利,而不是与小民夺食。与洋轮争利,必须有上百万的资本,没有这等实力根本无法与之争衡。这么大的资本非靠商股不可,而商股非有沪上最具号召力的人带动不可。这个人,目前非唐先生莫属。所以,商股是成功与否的关键,而唐先生又是集股能否成功的关键。轮船招商局起死回生,非景星当这个总办不可,杏荪也就不能不忍痛割爱。”
道理没什么不明白的,但盛宣怀的失望仍然厚厚地挂在脸上。
阿志劝道:“愚兄在商场官场混迹数十年,有两点心得。一是成就一件事情要有多方朋友的援手。比如朱氏兄弟,他们办不好轮船招商局,但他们的作用不可埋没,唯有他们兄弟能驾驭得了沙船帮,他们把轮船招商局的架子搭了起来,这就是大功一件,我们再接着办,就没有沙船帮的麻烦了。要论募股,唐先生的作用又是无人可代。以杏荪兄的才智和际遇,又与李中堂非同一般的关系,将来必是做大官、赚大钱的人物。下去百年,我阿志未必有人记得,盛兄的大名怕是要永载史册了。不过,做大官,挣大钱,先要开阔胸襟,开阔视野,勿被小利遮望眼。”
做大官,赚大钱,正是盛宣怀对自己的期许。
见盛宣怀不说话,阿志继续道:“我的第二个心得嘛,就是成就一番事业,总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比如唐先生,谁不知他是沪上巨商,可是十几年前他不过是洋行的一个小伙计,从给师傅提尿壶,到丝茶栈务,到上堂帮账,到副买办、买办,那也是一步步走来。杏荪兄虽然暂时不能出任总办,但会办却是离不了你的。沟通官场,非杏荪兄不可。”
“道理我明白,阿志哥不必细说。我知道,现在要论解决商股的问题,我不比唐景星。”盛宣怀说,“可是,我做这个总办俯首贴耳,恭让唐景星,官督商办,未必不能成事。”
于是阿志给盛宣怀解释,为什么不能这么办。商总担任总办,这是唐景星的核心要求。
盛宣怀说:“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如今是体味到钱的重要性了。阿志哥,当不当得上这个总办还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担心的是,中堂是不是把我忘了,压根就没想到过我。”
阿志说:“那我不妨把你世叔当面告诉陈观察的话学给你——杏荪是棵好苗子,又有志洋务,才堪大用。但目前让他出任总办,拔苗助长,十足害他。让他先开阔一下视野,从旁学习,将来要帮我办大事。”
“世叔真是这样说的?”盛宣怀一下豁然开朗,满面春风地问道。
“千真万确。”阿志说,“如假包换。”
“好,我完全释然了。我一定听世叔的吩咐,配合唐大哥。”
“中堂还有话交代,你这个会办,将来主要联络南北洋,生意上的事情,让景星他们放手办理。”
“明白,世叔是怕我掣他们的肘,我还没那么傻。”盛宣怀说,“将来,唐大哥有事要我办,我就办,无事我就连局里也不必去;世叔有话让我传,我就传,没话,我必不饶舌。”
“和明白人说话,少费多少口舌。”阿志为自己圆满完成差使而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纸公事递给盛宣怀,“这个札子,你可以看一眼了。”
盛宣怀以为是委他会办的札子,却不是。
札候选同知唐丞廷枢:
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直隶总督部堂一等肃毅伯李为札委事。照得本阁爵部堂前经奏明,设局招商试办轮船,分运漕粮顺装各口客货。先因创办伊始,由天津练饷局拔借制钱二十万串,交浙江候补知府朱守其昂承领,为购买轮船、建立栈房、码头等项之用。现在诸事办有头绪,惟轮船公局以招商为名,亟应广招殷商入股,庶符设局本意。查有候选同知唐丞廷枢,熟悉商情,明白笃实,应令驻局,作为商总,据津沪各关道详请给札,并呈送议办章程前来。除批准咨行外,合行札饬。札到,该丞即便遵照,将轮船揽载行运事宜悉心经理,秉公持正,联络各省殷商,逐渐推广,随时与朱守及商董等和衷妥筹,务期众商信服,规模远久。其朱守上年借领练饷制钱,即归该丞等公领,仍照原议交息。如须提用本钱,务即照解缴,不得藉词延欠,切切。此札。
等盛宣怀看完,阿志说:“你的札子,还要等一步。我此次来上海的另一任务,是让景星上呈,禀请你出任会办。这样是不是更好看?”
“那当然。”盛宣怀说,“起码这样更像一家人。”他忽然想起来问,“那么,朱氏兄弟是怎么安排?”
“朱氏两兄弟都当会办,中堂已经当面下了札子。”
“当了不到一年总办,又降为会办,两人肯定心里不痛快。”
“不痛快也不行,毕竟没招起商股来,而且还报亏四万多两。”阿志说,“朱云甫还算明白事理,亲自北上,向中堂面辞总办一职。中堂念他开创之功,已经奏请朝廷赏他直隶候补道。”
“这可便宜朱家老大了。在场面上,他要压唐大哥一头了。”
官场只论官职大小,如今唐廷枢捐的是候补同知,比朱其昂的候补道要差一截。在轮船招商局内唐廷枢说了算,但在场面上,包括往来公文中,朱其昂要排到唐廷枢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