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都很兴奋。接下来商议官款,朱其昂说:“轮船装运量大,不但要有码头、货栈,在常跑的地方还要开办分局,为的是招揽货物方便,比如我要去营口运豆饼,不能船开过去了还没有货,必须有人先把货购齐,船一到装货后就往回走,将来天津首先要把分局建起来。轮船可以从沪局和闽局认领,有傅相的面子,船价缓个一年半载问题不大,不过办公、货栈、分局是要现开销的。这些算下来,总要有二十万两银子,才能开得了局。”
李鸿章说:“八字还没一撇,谈不到官款。你先回上海,按这个章程筹办,既然是官商合办,北洋当然会出官款。但正如你所说,官款只起药引的作用,主要还是靠招股。云甫,都知道你是沙船帮的财神,你先拿出几万入股,做个榜样,该不成问题吧?”
“傅相发话了,当然是没有问题。”朱其昂说,“傅相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卑职,卑职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
李鸿章点头赞许,告诉朱其昂明天晚上要设宴为他饯行,让他尽快回上海筹备。
第二天下午,常驻上海专办军备供应的淮军营务处会办盛宣怀回来了。一回到天津,先来见李鸿章。盛宣怀的父亲盛康与李鸿章是结拜兄弟,因此盛宣怀在私下场合称李鸿章“世叔”,李鸿章也拿他当晚辈家人相待,所以很容易就被召见。
“杏荪,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李鸿章吩咐说,“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我见,你长话短说。”
“为轮船公司的事情。”盛宣怀说,“陈观察写信给愚侄,说世叔想建轮船公司,让愚侄拿个章程。愚侄仔细考察,拿出了十六条章程……”
李鸿章说:“办轮运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交给朱氏兄弟筹办。”
盛宣怀一脸的踌躇满志,呱嗒一声落了下来。李鸿章不忍世侄如此失落,说:“不妨简要说说你的想法。”
“筹国计必先顾商情。西洋各国重商,是其立国根本。办轮运,在我国是首创,必须先为商人设身处地,确保实有把握,不至半途而废……”
李鸿章打断盛宣怀的话说:“杏荪,你的意思是把轮运交给商人来办?”
“是,愚侄以为,中国官商久不联络,在官莫顾商情……”盛宣怀一路上为怎么劝通李鸿章,颇费了一番脑筋。
不过,李鸿章对这些凭空议论并不感兴趣,摆摆手道:“轮运完全交给商人来办,不合适。商人逐利,到时候如何肯听官府招呼?去年直隶水灾,从江南运棉衣便是教训,你是感触最深的。”
去年直隶闹水灾,十余州县成了泽国,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如何越冬成了难题。好在江浙一带绅商捐赈,购买了数十万件棉衣,却没有轮船愿意载运。因为轮船按货物重量算水脚费,棉衣蓬松,不合算,洋轮不肯承载;江南巨商也有自己的轮船,无非挂着洋人旗号,但他们担心运赈灾物资,朝廷一定会强压水脚,如果讨价还价,又难免会被人骂没良心,所以百般推托。在上海办事的盛宣怀费尽了口舌,由胡雪岩、唐廷枢等富商又凑了一万两,这才有北清轮船公司答应承载,总算在封冻前运到天津。
“杏荪,如果当时有一家官办或者官商合力的轮船公司,一声令下,他们何敢讨价还价?”李鸿章说,“朱氏兄弟提了一个官商合办的章程,既能筹国计,也能顾商情,比纯商办要好。这件事情,你不必再耿耿,明天朱氏兄弟就回上海,今晚我给他们饯行,正好,你也参加,算是给你接风。”
当天晚上,饯行宴设在聚升成饭庄,出直督行馆往西不远,侯家后的归贾胡同南头就是。聚升成是有名的“八大成”饭庄之一,是一家庭院式饭庄,门前悬挂着“满汉全席”“南北大菜”“山珍海馐”等金字牌匾。这里位于南运河畔,早在乾隆年间就极为热闹,自从李鸿章常驻天津后益加繁荣。院内有花圃假山,客厅内设红木家具、古玩字画,酒菜价格自然不菲,不是一般待客之地,据说不接散席,非预约不可。
晚上的客人,朱其昂、朱其诏两兄弟外,还有李鸿章幕府的杨宗濂,受李鸿章推荐出任湖北荆宜施道台,近日要起程赴任。作陪的有营务处总办兼总文案周馥,天津海关道陈钦。
杨宗濂站起来给李鸿章敬酒,感谢提携之恩。李鸿章当仁不让,坦然受之。放下酒杯后,他又说道:“一个人在仕途上是否有长进,一是要看有没有人提携;二则是要看你有没有本领。你没有本领,我就是想提携也是枉然。”
“这话应该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傅相提携,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是枉然。”杨宗濂这样奉承,一桌人都同声应和。
“当然,你们这么说也不算错。要我说,第三点也很重要,就是有没有机会,有没有显示你能耐的舞台。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个遛遛的机会就很重要。从前平长毛、剿捻匪,靠军功就可以保荐。如今无仗可打了,大家的机会在哪里?到哪里遛遛去?我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大办洋务,这既是为国家计,也是为诸位谋出路。”
周馥插话道:“从前文正公在,他是疆吏的楷模,也是洋务的旗帜。如今文正公故去,傅相便是当仁不让的洋务首领。”
“洋务首领谈不上,在清议口中,洋务首领更不是什么好东西,骂汉奸、骂洋奴的都有。我不管,笑骂由人笑骂。最近我有一个心得,洋务大业,富、强两字最为重要,而且缺一不可。从前所办的金陵机器局、江南制造总局和正在扩建的天津机器局主要是生产洋枪洋炮,江南制造总局还能制造兵舰,这些都是求强的事业,不能废。可是,这些局厂每年开支都十分浩繁,银子从哪里来是最让人头疼的事情,银子的问题解决不了,求强就是一句空话。所以,还必须求富。办轮船公司是求富的第一步,你们朱氏兄弟,要帮我迈好这第一步。”
朱氏两兄弟连连向李鸿章拍胸脯担保。
李鸿章说求富的路子多得很,要办的事情很多,开矿山、修铁路、办电报,将来都要次第兴办。朱其昂则表示办好了轮运,将来还要追随傅相开矿山修铁路,傅相指到哪里,他朱氏兄弟就追随到哪里。
李鸿章赞许说:“杏荪在上海总算没有白待,有这番见识我很欣慰。如今,我就是要带着大家,在商场上开辟战场,让大家在商战上立功出头。”他雄视一圈,问,“你们有没有胆子,有没有这个眼光?”
这番话说下来,在座的各位无不心潮澎湃。周馥举杯赞道:“傅相的高瞻远瞩,总是让我们心潮澎湃。跟着傅相,我们都觉得年轻了十几岁。我敬傅相一杯,以表敬意。”
“你们谁敬酒我都喝,谁让我今天高兴啊。”李鸿章饮罢周馥的敬酒,放下杯子说,“不过,既然是战场,那就难免有伤亡,甚至片甲无归!所以,跟着我办洋务,也要有吃苦受屈的准备。我们是往好处尽力,也要往坏处打算,将来可不要怨天尤人。”
席终人散,盛宣怀送杨宗濂回住处。路上,杨宗濂拍着他的肩膀说:“杏荪老弟,傅相很赏识你啊。好好把握,前途无量。”
盛宣怀谦虚道:“大哥才是前途无量,如今是主政一方的真道台了。我本来为轮运的事情颇费了一番脑筋,没想到不对中堂的心思。”
杨宗濂对此事还真不清楚,听盛宣怀简单一讲,说:“让朱氏兄弟捷足先登了。不过,塞翁失马,焉之非福?你不要泄气。漕运和轮运毕竟是两码事,让朱氏兄弟头前试试,如果办不顺,你便有机会接手。如果办成了,也没什么,反正傅相要办的事情多得很,不愁没有机会。你只要记住一点,跟着傅相走,准没错。”
“大哥说得没错,我这个人不是走科场的料,将来要想弄出点名堂,非搞洋务不可。搞洋务,非跟着傅相不可。”
杨宗濂说:“我这些年主要忙营务处那一套,洋务都是新鲜玩意,我这老脑筋跟不上趟。你是怎么打算,要开矿山,还是办厂子,还是办铁路?你前年好像在湖北调查过煤矿。”
“当年家父任湖北盐法道,我就便考察过煤矿。不过要开矿山麻烦得很,得有专门的人去探矿,而且很危险,弄不好要冒顶,或者爆炸,都是要人命的事。至于办厂子,生产什么产品要考察,生产出来还要有专人去售卖,也不容易。办铁路呢,那是需要大投资的,而且国人一提铁路就摇头,更不敢想。办轮运这件事,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可惜与我擦肩而过了。”盛宣怀连连叹气。
杨宗濂说:“杏荪老弟,听我一句话,少安毋躁。你常驻上海,十里洋场,新鲜东西多得很,你好好用心,早晚必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