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微笑道:“我倒没认为你是在说大话,我当时便认定你是心装天下的伟丈夫。”
左宗棠有些惊讶:“夫人这话我真不敢信,莫非夫人那时就认定我有一天会位列封疆?”
周夫人摇了摇头:“没有。在我看来,只要心怀大志便是伟丈夫,与能否腾达无关。这副对联你现在更应看重,既已位列封疆,你更应该心忧天下。我并不奢望能跟你享受荣华富贵,但求你能留下一个好官声。”
左宗棠闻言紧紧握住周夫人的手说:“知我者,夫人也。”
饭菜摆上来了,比平时略多,却绝对算不上丰盛。大家都坐好了,左宗棠却迟迟不开饭。夫人知道他是有话要说,果然,他开口了:“夫人知道我的为人,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大概不太了解。你们出门时,乡亲肯定羡慕不已,以为在我这总督府要吃多少山珍海味,要享多少荣华富贵,这些我肯定让你们失望了。我这个总督一年过手的银钱又何止千万?要奢侈一些不用费心,自会有人打点得周周到到。可这都是些庸俗的官宦习气,我从不沾染。饮食起居,我不敢忘寒门家风,极俭也可,像今天这样略丰也可,太奢则实在不敢。你们要切记,凡官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人都以为总督威风,但像我这样的总督,六年没与你们吃顿团圆饭,倒不如寻常百姓,虽然清苦些,却能彼此照应。”
周夫人笑道:“你也就说说罢了,那些连肚子也填不饱的寻常百姓,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换你这总督?”
“我愿换,只怕他们没有当总督的本事!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小时候,母亲大人奶水不足,更雇不起乳母,只好嚼米成汁喂养我。遇到荒年,有时还要以糠屑充饥。母亲大人病重,需要人参滋补,家中无钱,只好买了几钱西洋参蒸得两羹匙。西洋参又怎能有人参功效,一家人只好看着母亲大人一天天消瘦下去。”说到伤心处,左宗棠两行眼泪下来了。
周夫人怕他伤心,劝慰道:“人各有命,一家人也尽心了,在孩子们面前,你可别这样。”
左宗棠擦了擦眼角对两个儿媳说:“你们几个姐姐出生后没有请乳母,霖儿、宽儿也没请,就是你们的孩子出生了也不要请。一个人受些磨难并非坏事,就是家境稍好些了也不能铺张。我每年的薪俸、养廉银也有两万多两,都用在了周济穷困、办学堂、修贡院、印典籍上,可别指望我能为你们积攒多少银子。”
两个儿媳连忙辩白道:“爹爹说哪里话,应该我们孝敬您才是,哪敢想您的薪俸。不但我们知道,就是满长沙城的人、老家湘阴的人也都知道,爹爹为官清廉,又乐施好助,只有好口碑,没有富家财。”
左宗棠闻言很高兴,连声问道:“是吗?大家真这么评价我吗?果真这样,我也知足了。”
正在说话时,戈什哈进门附在左宗棠耳边低语几句。左宗棠随后起身,对周夫人说:“你们先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左宗棠一走,大家都不吃了,等着他回来。
等了老大一会儿,左宗棠终于回来了,他见大家都还等着,说:“你们先吃就是了,何必等我。”
周夫人见左宗棠脸色不大对劲,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左宗棠一脸平静,可坐下来却吃不下饭。
周夫人劝道:“都是家里人,有什么不好说的?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会没事呢?”
左宗棠深深地叹了口气才道:“刚才接到廷寄,钦命我总督陕甘。”
啊?要去陕甘?一桌人都深感意外。
“陕甘荒寒之地,爹爹这般年纪远去西北……”两个儿媳都很担心。
周夫人也皱了皱眉问道:“好好的,怎么又去陕甘?”
“捻子进了陕甘,搅动陕甘局面大乱;内忧而加外患,阿古柏侵占了新疆大部,俄国人也想浑水摸鱼,西北边陲不能再乱下去了。”左宗棠把西北的情形向周夫人约略介绍。
周夫人闻言有些黯然:“你已奔六十,腹泻尚未见好,关山万里,又无人照顾……”
左宗棠捋着胡须道:“这个夫人倒不必担忧,我当心就是。最让我牵挂的还是这造船大业,朝廷已恩准在马尾建船厂,一切都在筹划中,此时我一去,难保不会半途夭折。”
“造船也是益于国家的大事,你何不恳请朝廷恩准留在闽浙,以成夙愿?”周夫人建议道。
左宗棠摇了摇头:“朝廷如何不知造船大业紧要?不是万不得已,怎会命我西征。国家不可无陕甘,陕甘不可无总督。我一介书生,受两朝圣主垂恩,值此国家多难之际,怎能为一身一家之计!此时西北无可恃之人,我断无推卸之理,不得不一力承担。”
周夫人安慰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船政重要,陕甘更重要,何去何从,一切都凭你心意。你去陕甘,我愿随你前往。”
左宗棠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此去陕甘,没有五年万难奏功,战事凶危,怎么能让夫人赴险呢?船政与陕甘,哪一个我也不能放弃。我要上奏朝廷,恩准再留些时日,待船政一切就绪后起程赴任。”
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督办陕西军务的消息很快在总督衙门传开了。傍晚时日意格和胡雪岩一同来见左宗棠,询问船政局还办不办。
“办,怎么能不办!”左宗棠回答得毫不含糊。
胡雪岩说:“宫保,不是我泼您冷水,船政这样的大事,您来主持,尚有办出眉目的希望,换了别人,我是不敢设想。”
日意格也表示,除非是左宗棠主政闽浙,他才敢接这样的重任,如果左宗棠非要去陕甘,那他也请辞。
左宗棠瞪胡雪岩一眼说:“雪岩,这是不是你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