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廷议的清流有十几人,大家七嘴八舌,处处为难,左宗棠则一一反驳。
监察御史张盛藻接过话茬问道:“就算这些都不是问题,可制造轮船毕竟是无把握之事,把朝廷万分艰难之帑银投之于无把握之事,实在不合算,还是直接买船实在。”
左宗棠反问道:“没有办怎知有无把握?天下事创议之时谁敢称有绝对把握?如果非有绝对把握才能做,那就只有回家关起门来空谈!至于经费,确实有些艰难,可自道光十九年来,洋人已多次起衅,朝廷花费何止万万?庚申之难,城下之盟,我大清赔款八百万两!割出的土地也有数十万顷!”
他本打算说大清有兵轮何至于此?但这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醇亲王接过话头:“就是,庚申之变,实在太伤我大清体面和元气。”
醇亲王这些年来慢慢积了些人望,对六哥恭亲王已不像从前那样敬重,特别是上年六哥被罢黜后,他在慈禧面前更有脸面,现在又管着神机营,许多时候以带兵王爷自居,认为泱泱大国,四万万民众,执鞭断流,从前处理洋务太软弱了。
有他这么一说,清流们就吵嚷起来,许多人不满庚申年间的《北京条约》,所以话题立即偏离了船政,七嘴八舌横扫近年来的一切洋务,矛头直接恭亲王,局面几近失控。
文祥等人帮恭亲王维持着局面,但有些人却故意趁乱起哄,使得局面更加嘈杂无序。左宗棠再也压不住怒火,摸起案上的一方砚台当了惊堂木,“砰”一声拍在案上。一声巨响,研台裂成两块,场面立时静下来,他厉声道:“我总算见识了你们的出息,原来你们议政竟像小贩吵架、泼妇骂街!你们难道以为人多就能理直,声高就能气壮吗?要论人多,你们去水师听听成千上万将士的呼声!若论声高,左某不输你们任何一人!”
但这是在京里,尤其是在这些守着武死战文死谏信条的清流面前,他们连龙鳞都敢批,左宗棠这招并不能把他们吓倒。回过神后,大家依然七嘴八舌,局面依旧混乱不堪。
恭亲王担心这么吵下去会太离谱,看着时间不早,说:“今天的廷议就到这里,大家散了吧,什么时候再议静等通知。”
等大家都出了门他又叫住左宗棠说:“季高,本王算服你了,果然是铁嘴铜牙。但你也看明白了,在京中要想办一件事,难。船政要想有些眉目,得在这个人的身上下点儿功夫。”恭亲王曲起食指,做个七字,显然是指他的七弟醇亲王。
左宗棠打发随从立即回贤良寺去取一只军舰模型来,那是德克碑送给他的礼物。他本打算转送给皇上,希望皇上能帮上些忙。可前日面圣见这位十几岁的皇上,竟然全不把政事放在心上,慈禧一声呵斥他就一句话也不敢说。如今恭王有此提醒,他就改变了主意,决定送给醇亲王。
醇亲王以知兵王爷自居,对带兵打仗的人很尊重,尤其左宗棠,带兵以来少有败绩,更是为之倾慕。听说左宗棠来拜访,他很高兴,一直迎到檐下。他一边拉着左宗棠的手进客厅,一边吩咐上好茶。今天在朝堂上见识了左宗棠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性情正对他的脾气,所以两人几乎是一见如故。
左宗棠把那艘军舰模型摆到案上,向醇亲王介绍道:“王爷,这是法兰西人送给我的军舰模型。这艘军舰现在就在法兰西海军服役,备炮七十四门,口径六寸有余,一发炮弹足以击沉一艘木船。倘若我大清水师有这样的军舰,洋人就不敢再窥我海疆了。现在西洋各国不必说,就连东洋倭国也派人赴英法学习造船技术,不数年后,东洋轮船亦必有成。我大清与倭国同以大海为利,一衣带水,一苇可航,彼有所挟,而我独无,这就如同人骑骏马而我跨蹩驴,人操舟而我结筏,到时就连东洋小国也敢窥我神州了!我大清自广东、福建而浙江、江苏、山东、直隶、盛京,以至东北,三面环海,自强之道,必先从制造轮船着手。”
醇亲王见左宗棠越说越激动,一则敬佩他的脾气,二则也确实为他的一片至诚感染,便说道:“季公,说到底你和本王的心思是一样的,都盼大清强起来。洋人有些方面比我们强,向他们学习也未必不可,可本王看不惯六哥对洋人太软弱。你,本王是佩服的,听说你手下的洋人都很守规矩。”
左宗棠坦然道:“那是自然,驾驭洋人臣是得心应手。我们要用洋人,而不能为洋人所用。我们今天学习洋人,是为了明天不必学。我办船政,有一个原则,用洋人之长技,但权自我操。主掌船政的必是我中国人,绝无受洋人牵制之虑。此事,还望王爷玉成。”
“本王并非完全反对造轮船,从前只听倭仁的说词,今天听了你的见解,觉得造船一事值得好好思谋。你容本王想想,廷议的时候再说如何?”
次日继续廷议。
于凌臣等人都劝倭仁:“倭相,左宗棠如此无礼,咱们都不去参加廷议,就这么拖下去,看他耗不耗得过咱们。”
倭仁连连摇头道:“昨天左宗棠如此无礼,也许就是为了气我们,我们不能中了他的诡计,今天我们就心平气和与他理论。”
廷议一开始,倭仁平静地说道:“船政办不办,不是在座任何一位的私事,而是关系到大清国运的大事。昨天我有些不冷静,没有商量事情的胸襟,我在这里向大家致歉。”
昨天明明是左宗棠咄咄逼人,倭仁反倒致歉,大家都不得不佩服,他不愧是理学大家,修身养性的功夫的确非常人可比。
按照策略,于凌臣又首先发问:“假如说朝廷同意建船厂,请问左大人这船厂建在哪里?建在海边,不起边衅倒罢了,与洋人一旦失和,洋轮驶来就给你轰了,不是白费帑银?”
左宗棠说:“这我早就考察好了,福州东南马尾港,水深土实,可以建厂,距海八十余里,江中岛屿遍布,沿江群山环围,要阻挡洋轮不难。”
张盛藻又反诘道:“造船要花销巨款,银子从哪里来?如今捻匪未平,西北又被阿古柏侵占,收复这些地方都要花银子。”
“我已经估算过了,建厂、购器、雇匠需银三十万两,随后每年工料、薪水需银六十余万两,五年花费三百多万两,可造成一百五十匹马力大轮船十一只,八十匹马力小轮船五只。这些款项,可先从闽浙海关支付,不足部分再从厘税中提取。五年之中,国家捐此数百万,合虽见多,分却见少,也并非难事。”
于凌臣又问道:“现在朝廷没那么多钱,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急于一时?我大清海疆万里,自海上用兵以来,西洋各国的兵船畅行无阻,边衅一开,直逼天津,危及京师,我无一船可挡,不急行吗?自从各口通商,允许洋船自由运销货物以来,民间沙船已被挤垮。十几年前,南北汇集于上海的民间帆船不下五千余只,而如今只剩四五百只!福州原有民船不下一千只,如今只有三百余只。帆船抵不过轮船,要救这些船民,唯有大造轮船,让商民购雇,才能与洋商并驾相争。关系百姓生计的大事,不急行吗?再拖几年,民间商船都亏折殆尽,漕运靠什么?天庾正供,难道求着洋人给运输不成?”左宗棠瞪着眼睛反问。
洋轮挤垮了帆船,夺了百姓子民的生计,这一条大家从前都没想到。清流向以忧国忧民自居,一时无话可说。倭仁清了清嗓子道:“目前所办洋务,无非是亦步亦趋,步洋人后尘,所费心思无非是如何学洋人的造器之法,而不是深思御敌之计、破敌之术。如此以轮船敌轮船,以机器制机器,即使精而又精,也不过与洋人并驾齐驱,依然无制敌余力。”
“倭相,我们连轮船都没有,如何研究制敌之策?这岂不是纸上谈兵?”左宗棠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倭仁努力不生气,笑道:“非也。宋史曾经记载‘水贼杨太,湖中泛舟,以轮激水,其行如飞,官船遇之即碎。而岳飞兵到,掷以稻草绳索,飞轮被阻,顿成废物,水贼只有束手就擒’。”
恭亲王听倭仁竟还有这么一说,真是又可气又好笑,插话道:“倭相,那是啥年月的轮船,那时候的飞轮与现在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王爷这话不对,天下万物一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孔圣人作论语,距今已两千余年,我大清不是照样遵圣人礼教?”
左宗棠不待倭仁说完,打断他的话说:“轮船是轮船,礼教是礼教,大道理千古不变说得过去,可是种种器物,变化无穷。听说上古先人们不过以树皮当衣,倭相现在也拿片树皮遮羞到前门大街转一圈试试?”
这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倭仁脸憋得通红。
张盛藻接过话头道:“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有一长必有一短。轮船再坚利,也有短处,它头轻而尾重,头高而尾低,头尖而尾阔,便直行而不利横行,利前进而不利于后退,御其之法也不难也。咸丰七年,我在山东烟台见轮船驶过,突然岛中驶出小船五六只,钩附轮船尾部而行,洋人乖乖让通事各给洋银二三十元,小船始散。为什么?诸位可知为什么?”张盛藻如市井讲书一般,把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
恭亲王正色道:“张大人,这是朝会,不是书场,有话你就快说。”
“臣当时审视小船之上,并无长物,只是每人手中一藤竿,长丈余,竿头装有钩镰;船中又插二三藤竿,竿头皆以绳悬一巨石,形如枣核。他们以钩镰钩住火轮之尾,火轮枪炮都装在船头,对船尾无可奈何。洋轮若不给银两,便压弯藤竿,将巨石射入轮船烟囱中,烟囱遂爆,船亦飞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