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对福州海关一年收入多少大体也知道,粗粗一算,两成就是五十万两左右。有了这笔钱,船政经费的大头就解决了。闽浙都是左宗棠的地盘,广东蒋益澧也是他的旧部,让他拿些银子也不是难事。这么一筹划,这件大事就有了着落。
“雪岩,你要给我好好想办法,既要瞒报花销,不把朝廷吓住,还要为船政将来超支留下余地。”左宗棠说,“都夸你是铁算盘,我倒看看,你这铁算盘灵不灵光。”
胡雪岩说:“宫保,这你可就难为我了。”
话虽如此,胡雪岩还是闭门谢客,在屋里拨算盘。他是真的拨算盘。他有个习惯,思考问题的时候就手边放一把算盘,涉及数字,就在算盘上拨拉,想不通的时候,也在算盘上拨拉。噼里叭啦,胡雪岩屋里算盘声响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去向左宗棠复命。
“大头还要从海关银子上算计。按目前关银的开销,四成押往京城,六成留地方开销。船政开工建厂等开销,大约需要四十万两,请朝廷从解京的四成内开销,算是朝廷对船政的支持,这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五百万两的开销,朝廷支持四十万两,十不及一嘛。”左宗棠代朝廷表态。
“剩下的,要从六成中动脑筋,每月开销五万两。请宫保注意,是每月开销,不能报年销。”
“这是为什么?”左宗棠不明就里,“与每年开销一个总数有区别吗?”
“当然有,三年两头闰,闰年的时候,我们就赚一个月的开销!”
左宗棠一拍大腿说:“果然,果然是铁算盘!”
“如果七年的话,八十四个月,再加三个闰月,八十七个月,每月五万,共可得银四百三十五万两。加上开工拨银四十万两,便是四百七十余万两。还余四五十万两的缺口,从闽浙、广东等地厘税中解决,应当不是难事。”
“七年搜刮他们四五十万两,不过分!”左宗棠极有把握地说,“现在的关键是七年如何变成五年,还要朝廷挑不出大毛病。”
“这有点难,只能耍点小聪明。”胡雪岩说,“朝廷拨款,当然要从开工那天起,可是洋人造船合同,肯定要从能造船的日子开始。要能够造船,就必须船厂完全建好才行。完全建起船厂,总要有一年多。宫保上奏的时候,笼统说五年,与洋人的造船合同也是说五年,但合同中造船的算起时间,明确为船厂建成后。我向日意格请教过,造船最关键的厂子是什么,他说是铁厂,包括锤铁厂和拉铁厂,这两个厂子无可替代。在合同中,不妨定为合同起始日从铁厂建成算起。这样,建厂的时间就打了马虎眼。可是,如果朝廷中有明白人,一眼就可看穿。”
“不碍!朝堂上没你这么精明的人。”左宗棠说,“再说,我是先奏个大概,先请朝廷旨准开办,我再进呈详细合同,那时候就是有人看出端倪,也已经于事无补,不会再多嘴自讨没趣。”
左宗棠对胡雪岩的策划非常满意,拍着他的肩膀说:“雪岩,别人称你是铁算盘,我看你是金算盘!”
胡雪岩说:“宫保,如果你铁了心建船厂,我还有一条献议。”
胡雪岩提议,应该先买一艘洋炮艇,一则可做船厂护卫,以免到时候有水匪打船厂主意;二则在没有造出轮船前,先以这条炮艇训练水手、锻炼学生,不然造出船来再现练,那可就误了大事。
左宗棠一拍大腿说:“那赛!”
“那赛”是湘阴方言,好得很的意思。
“可是,洋炮艇,得有人会操弄。这个人那里找?”
“这不难,我已经给宫保谋划好了。”
胡雪岩给左宗棠推荐的人叫贝锦泉,字敏修,浙江镇海人。十几年前,镇海一带海盗猖獗,商船屡屡遭劫,浙商共同出资,从广东购了一条小炮艇,取名宝顺,聘请贝锦泉管驾。数年间击沉捕获海盗船六十余艘,海盗丧胆,几乎绝迹。
“哟,他怎么就能管驾得了炮艇?”左宗棠问。
“他家里穷,又是老大,十四五岁就在甬江上撑船讨生活。后来我介绍他到葡萄牙人的一条小商轮上当水手,跑上海到胶州航线,他脑筋好用,又肯吃苦,船上的二副很喜欢他,收他当干儿子,偷偷教他学习管驾。”
“宫保放心,正因他人品好,我才与他成了莫逆。”
据胡雪岩说,有一次他过甬江遇到暴雨,单单那天穿得少,冻得瑟瑟发抖。撑船的贝锦泉把自己的夹袄脱下来给胡雪岩穿,他自己穿着单衣撑船,两人由此成为莫逆之交。
“我信得过你,既然如此,你马上筹几万两银子,托人到广州去买艘小炮艇,就让贝锦泉开到福州来。”
胡雪岩很惊讶,说:“宫保,船政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去买炮艇,万一……”
“没什么万一。”左宗棠大剌剌地说,“事情看准了马上就办,哪来那么多顾虑。再说,就是万一船政没办起来,给福建水师弄一条炮艇,他们还不乐得睡不着觉?”
当天下午,左宗棠闭门谢客,亲自起草《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折》。左宗棠的功名只是举人,三次进京会试,均是名落孙山,不过他颇自负,不把进士们放在眼里。尤其对自己的文笔,更是认为阖天下无人可比。他又在湖南巡抚衙门当了多年的师爷,对奏稿函牍驾轻就熟。程式化的文牍交给别人去办,像这样重要的奏稿,都是他亲自下笔。
除了程式化的开头,奏稿第一句是“窃维东南大利,在水而不在陆。”他对这一句相当满意,气魄大,而且一语中的。有这样一个精彩开头,接下来就下笔如流水,极其顺畅。“自广东、福建而浙江、江南、山东、直隶、盛京,以迄东北,大海环其三面,江河以外,万水朝宗。无事之时,以之筹转漕,则千里犹在户庭;以之筹懋迁,则百货萃诸厘肆,匪独鱼、盐、蛤踊业贫民,舵艄、水手足以安游众也。”而后笔锋一转,说海上形势的巨变,“自海上用兵以来,泰西各国火轮兵船直达天津,藩篱竟成虚设,星施飙举,无足以当之。自洋船准载北货行销各口,北地货价腾贵,江浙大商以海船为业者,往北置货,价本愈增,又及回南,费重行迟,不能减价以敌洋商。日久销耗愈甚,亏折货本,以致歇其旧业。滨海之区,富商变为穷户,游手驱为人役,税厘为之减色。更恐海船搁朽,目前江浙海运即有无船之虑,而漕政益难措手。是非设局急造轮船不可也。”
接下来,又针对船厂择地之难,外国匠师难聘之难,筹集巨款之难,管驾之难,维修之难等等,一一做了解答。洋洋洒洒,写了三千余言。他得意洋洋,自读一遍,感觉文气贯通,立论精辟,无人可驳。吃过晚饭,又稍加润色,着人连夜誊抄,次日放炮拜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