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奴才安排得妥妥当当。”
“妥当个屁!”皇上在肃顺面前,不必择言,“皇后虽然没直接说出来,可是牡丹、莲花的事好像也知道。难道皇后在朕身边安插耳目?”
“这绝对不可能。”肃顺立即否定。那是哪里出了毛病?他自己检讨,有些大意了,身边人透露出消息极有可能,“皇后仁厚,不会办这种事,西边那位倒极有可能。”
西边那位,就是指仅次于皇后的懿贵妃。
“哼,朕也是这么想的。”皇上说,“皇后劝朕回銮的那些话,分明不像她能说出来的。”
“皇后怎么说?”
“皇后说,朕是大清国的主人,如果因为洋人在京不敢回,反倒让洋人反客为主。”
“这肯定是西边的说词。皇上哪儿是不敢回?是憎恶那些蛮夷!”肃顺说,“现在洋人可不就反客为主了?!主人不喜欢,可是客人自己拉了把椅子就在客厅里坐下来了。要拿出主人的样子,非把洋人赶出京城不可!”
咸丰摇头说:“经不起折腾了,英法两夷的兵还赖在天津未走,如果驱赶公使,难免再起衅端。还有,老六他们上折说,开埠通商,也非全然坏事,关键看怎么经营。据他奏称,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算了一笔帐,一年下来,海关税收今年即可达上千万两,以后随着江南平定,各口贸易更形繁荣,关税将更为可观。”
“这是洋人的空头支票。海关聘请洋人来做总税务司,有伤国体!”肃顺说,“收入越可观,可虑处越大,洋人如果从中舞弊,大笔银子可不就资敌了?”
咸丰说:“我们还有海关监督,专门来监督他们。总之,现在还不是和洋人翻脸的时候,我们君臣都要暂且忍耐。朕有点不大明白,她不是也憎恨洋人吗,这会儿怎么赞同朕与蛮夷同城了?”
肃顺说:“这就是西边那位的脾性,一切按着她的性子来,而且总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奴才担心,她是暗中受了老六的影响。”
“这不大可能。她对老六一味容忍洋人也是颇有批评的。”咸丰不相信后宫会与前朝有瓜葛。
“总要防患于未然。”肃顺说,“皇上,她这种性子很可虑,如今已把阿哥拿捏得像面团似的,将来大阿哥要是亲政,皇权到底在谁手里可就说不准了。”
“不可能!朕的儿子怎么可能受人摆布?”皇上想起儿子倔强的神情,“不容后宫干政,我朝家法极严。”
“当然,可是家法归家法,皇上不能不为阿哥早做打算。”肃顺终于有机会把心里许久的谋划来试探皇上,“譬如汉武帝就做得就极好,不然何来昭宣中兴?”
汉武帝晚年,虑及太子年幼,母壮子少,将来有干政隐患,因此赐死他钟爱的钩弋夫人。
“她毕竟于社稷宗庙有功,朕不能太亏待她。”一想到懿贵妃那得理不饶人的神情,皇上心里火直冒,但想到儿子可怜巴巴的没了母亲,他又下不了狠心。
为大清诞下唯一的皇子,当然是大功一件。
肃顺对皇上没有汉武帝的气魄早有预料,可是今天好不容易把话说开,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机会,说:“可是,皇上总要为阿哥着想。至少要让她不能再影响到阿哥和皇上的心情,让她到一边凉快凉快。”
这意思是,把懿贵妃打入冷宫。
这样的决心,皇上也下不了,说:“等着瞧好了,她再不知收敛,看朕怎么收拾她。”
清明早过了,恭亲王才算真正开始在总理衙门办公。总理衙门是小规模改建,但他的签押房和客厅却是大动干戈,改完后油漆味又太重,到今天总算不再刺鼻,这才正式入驻。
麻烦事情当然很多,与赫德商讨海关征税缉私办法,各通商口岸的洋人要求租地建房栈,建领事馆,俄罗斯商人不听劝阻,一直过了张家口要到北京来,镇江发生了中外斗殴,潮州洋商一直不能进城……
恭亲王和总理大臣们,没有一刻清闲。忙没什么,忙中开阔眼界,也锻炼了处理中外事件的能力,但让恭亲王烦恼的是,热河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不好,连他挟洋自重、有谋反野心的说法都出来了。
桂良拿着普鲁西亚(即普鲁士,后来的德国)要求通商的条约来商议时,恭亲王毫无心绪,挥挥手说:“算了,算了,等等再说。”
桂良说:“普鲁西亚人也有商船到各口,与他们签定通商合约,照章纳税,对我们没什么坏处。如果他们私闯到其他地方走私,反而是遗患无穷。”
恭亲王说:“我这里没问题,关键是北面对我看法太大。”
等他把北边密信中的消息告诉桂良,老岳丈也吓了一大跳。
“王爷必须到行走去一趟!王爷没见皇上半年多了。俗话说疑心生暗鬼,隔阂久了,难免疏远,何况还有肃六从中挑拔。不能再这么下去,皇上不回銮,那你就到行在去。”桂良说,“当面把你的苦心和忠心向皇上表白清楚,毕竟是亲兄弟,应该能够化解。”
“我想立即上折,奏请赴行在请安。皇上正在病中,这是个很恰当的借口。”恭亲王说,“看情形再做打算。如果皇上龙体无碍,我就力请回銮。现在京中盛传,肃六和怡、郑二王把持热河,日日以观剧打猎谀误皇上,以至皇上懒于政事,大政尽落肃顺之手。行宫有何修造,也都是三人监督。还说三人出入无禁,就是寝宫也不例外,妃嫔不避。我想不致如此荒唐,但众口喧传,难免有污圣德。”
桂良说:“肃六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为得计,其实不然。大臣们多数留于京中,本已有被弃的委屈,如今皇上又迟迟不回銮,众人皆恨肃六。”
恭亲王沉默良久,说:“无论如何,皇上必须回銮。热河如何是久居之地?而且,缺医少药,也不利于皇上大安。还有,皇上一日不回,中外一日不安。我在想,光咱们上折还不行,得让带兵的将军们也上折劝劝。”
桂良一想,文臣武将都吁恳回銮,皇上不能不重视,对握有兵权的将军们,肃顺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于是决定,由文祥分别给胜保和僧格林沁写封信,委婉地暗示他们上折。这也可以试探一下,如今坐镇河南安徽与捻军作战,手握数万大军的胜保还听不听招呼。
恭亲王请赴行在请安的折子发出去,十余天竟然没有动静。这样的折子,照例很快就该有回音,或准或驳,不必反复斟酌。这样迟迟没有结果,说明皇上在犹豫,换句话说,皇上可能连恭亲王赴行在的机会也不给。
果然,这天廷寄到了——
军机大臣字寄钦命总理各国事务恭亲王、文祥,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七日得旨:
恭亲王奕訢等奏,请赴行在祇问起居。朕与恭亲王奕訢,自去秋别后,倏经半载有余,时思握手而谈,稍慰廑念。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汝棣萼情联,见面时迴思往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俟今岁回銮后,再行详细面陈。着不必赴行在,文祥亦不必前来。特谕。
恭亲王读到“时思握手而谈”,心里稍感安慰;再读到“红痰尚有时而见”不免难过,皇上龙体看来很让人忧虑;看到“棣萼情联”四字,更是唏嘘。当年兄弟两人同在上书房读书,习武切磋,悟创枪法二十八势、刀法十八势。道光帝赐老四一杆枪名“棣华协力”,赐老六一把刀名“宝锷宣威”。廷寄中有“棣萼情联”四字,可见必是皇上的朱批。“诸事妥协”四字评语,是对恭亲王最大的安慰。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不肯让他赴行在,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憾事。兄弟两人有不同寻常的情谊,却难免隔阂日深,罪魁不是肃六又是谁?这一道廷寄,最后在恭亲王这里完全化成对肃顺的一腔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