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高大的城墙,不禁让人怀疑,即便我们有足够的炮弹,要攻下这座都城也绝非易事。但蒙托邦将军却胸有成竹,他认为不必炸毁城墙,炮弹巨大的威力足以让中国人屈服。从数百里外的海边一路行军战斗的经历,足已证明将军的话一点也不必怀疑。在一个强大的文明前,那些落后了好像几百年的人,无论多么勇敢的抵抗,都不值一提。
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中国的皇帝已经逃跑到几百里外的地方。僧格林沁的马队,已经逃到了北京城西北的圆明园。蒙托邦将军已经决定,先到圆明园去,消灭那支蒙古人,如果他们敢抵抗的话。听当地人说,圆明园堆满了财宝,比皇宫里还要富有,格兰特将军对此也极感兴趣。
明天,我们将向那传说中的宝库进军,但愿上帝保佑一切顺利。
第二天一早,联军兵分四路向圆明园进军,他们约定在圆明园会合。进军的路上曾经有一队骑兵前来阻拦,但他们只是远远地观看,并没有靠近。英国阿姆斯特朗炮队展开战斗队形,在近两公里的距离向蒙古骑兵开炮,蒙古骑兵大约觉得那样远的距离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炮弹在马队中爆炸,一发炮弹落地就炸倒了数匹战马。这支马队不敢再作停留,向西北方向远远地逃去。
开始的时候,联军还靠得比较近,呈扇形向西北方向行军。但中间不时要绕过树林,穿过桥梁,下午两军就失去了联系。五点多,英军的马队也与自己的步兵失去了联系。格兰特命令部队在一座庙宇附近就地驻扎。庙后有一个小土丘,他命令炮兵拖一门炮上去,向远处清军马队方向开了二十一炮。他借此向法军通报自己的位置,希望法军能向他靠拢。
蒙托邦带领的法军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圆明园大宫门外,他让部队在此驻扎,并派他的副官皮纳尔带两队海军步兵去打开大门。皮纳尔命人在院墙外搭起梯子,他爬上墙头,看到有带着弓箭、鸟铳和长矛的清军,但他们迅速躲了起来。皮纳尔确认清军是逃走了,就和几名海军陆战队士兵跳进园内,想去打开大宫门。这时十几名清军突然逼上来,有骑兵也有步兵,双方展开近距离战斗。法军先是开枪,继而用枪刺与清军格斗。大门被打开了,法军蜂拥而入,清军仓皇逃跑,骑兵跑得快,步兵就惨了,三人被打死,五六人受伤。皮纳尔左手拇指被箭刺伤,伤势不重。但他的右手手腕被刀砍伤,露出了骨头。
第二天一早,蒙托邦在一个步兵连的保护下进入圆明园。陪同他的包括他的两位副手科林诺、冉曼准将,参谋长施密茨上校,此外还有英国骑兵队巴特尔准将,他昨天下午与英军失去联系,晚上也赶到圆明园,蒙托邦邀请他一起进园。他们参观了所有宫殿,每一个宫殿里都有那么多让人惊叹的财富。蒙托邦为了表示诚实和公平,每处宫殿都派法国步兵和英国骑兵留下来守卫。
十一点多,额尔金和格兰特带着英军赶到了圆明园。他们经过简单的商量,决定平分这些财宝。为了保证公平,每支军队各派出三名专员,负责把最稀有的珍宝挑出来,这些珍宝将敬送给英国女王、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以及两国的军政要员。下午三点,联军下令军队中的任何人,都允许离开军营进入园内,挑选一切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一场浩劫开始了。
晚上,圆明园的抢劫还在继续。科林诺已经有了足够的财富,他在一张花梨木的书桌上,开始写日记:
今天,我们获准走进了中国皇帝的夏宫。我相信,每一个人都被震憾了,我更确信,在欧洲,没有任何东西能与这样豪华的园林相比拟,我也无法用文字来描述。要写清楚,也许需要写一本书,或者说,一本书也无法描绘如此壮观的景象。
难以计数的豪华建筑一座连着一座,绵延6公里之远。园内有很多寺塔,里面供奉着各种各样金的、银的和铜的巨大神像。比如,仅一尊青铜大佛就高达70法尺。花园湖泊星罗棋布,一座座白色大理石建筑物以琉璃瓦盖顶,五颜六色,熠熠生辉,里面有数世纪来堆藏着的各种奇珍异宝。在各个宫殿里,满目皆是中国和欧洲的艺术品,象牙璧版、晶莹闪烁的烛台、各式各样的家具、或金或银或翠或玉的各类饰品。
昨天晚上,蒙托邦将军已经安排人守护好每一处宫殿,他要求在英国将军到来前必须保持原样。但到底是不是保持原样,谁也弄不清了。这就像把鱼交给猫保管,鱼怎么可能会完整无损呢?联军已经决定平分这些珍宝,为此专门成立了委员会。但财宝实在太多了,这个委员会只能掌握很少的一部分。下午三点开始,各个部队都派人来搬运这些财宝。这一大群各种肤色、各式各样的人,这一大帮地球上各式人种的代表,他们全都闹哄哄地蜂拥而上,扑向这一堆无价之宝。他们用各种语言呼喊着,争先恐后,相互扭打,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赌咒着,辱骂着,叫喊着,各自都带走了自己的战利品。炮兵们收获最为丰富,因为他们有马匹,有弹药箱,还有车辆。他们利用了弹药箱的每一个角落,当弹药箱塞得满满的,最后他们甚至把整个炮管里也塞满了东西。东西实在太多了,即使有二百辆大车也搬远不完,他们满不在乎地把一切不能带走的东西随意砸碎、撕破或弄脏。
傍晚,法国士兵在几个太监的指引下,发现了一处藏宝物的寺庙,它位于圆明园第二个庭院里头,是一个覆盖着泥土和青苔的地窖。里面的金锭、银锭总价值约合80万法郎,还有不少的珠宝盒,装着礼仪用的项串。那都是用玉石、琥珀和珊瑚做成的。这些财物被平分为两份,英法各分得40万法郎,每个士兵约得80法郎。但这点儿财富与他们抢掠到的金银财宝、珍稀物件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尾随部队的那些寄生虫,他们像一群群乌鸦、野狗、豺狼,他们流入一座座宫殿,凡是能抢的就抢走,带不走的就毁掉。这些中国盗匪还有个习惯,就是用火把和草绳放火寻开心。他们用大袋子装着抢到的东西,我们的士兵在门口等着,见到就把东西扣下。后来他们学乖了,几个人配合,把他们的袋子从墙头搬运到外面。
就在刚刚,在一处库房里发现了一些马车和成套的镀金银马具,一眼就看出都是些欧洲货。据英国人说,那是英王乔治三世赠给乾隆皇帝的礼物,也就是1793年由马戛尔尼勋爵送来的。英国人那样讨好中国的皇帝,就是为通商,就像我们今天的目标一样。但中国的皇帝拒绝了。此后英国人还多次示好,但很不幸,都被傲慢愚蠢的中国人拒绝。这就是联军为什么把大炮架到北京来的原因,因为讨好没用,讲道理中国人又听不明白。这些礼物都原封未动,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还发现两门榴弹炮以及全套配置,包括马拉牵引车、炮架、炮弹,上边刻着的日期是1792年,地名是伍尔维奇,是著名的英国皇家军事学院。这些榴弹炮与现在的火炮相比已经有些落伍,但比中国人正在使用的老古董要强很多倍。如果中国人配备了这样的榴弹炮,我们就会大吃苦头,或许,这时候我们还在大沽口一筹莫展呢。
但是愚蠢傲慢的中国人,对送上门的先进技术视而不见。欧洲人这几百年来,都在你争我夺,拼着命制造新式的东西,因为他们明白,谁学会了这些东西,谁就可以强大。谁强大了,就可到非洲去、到美洲去,或者随便到什么想去的地方去,像我们今天这样,提出任何要求,他们都必须答应。
英国的达尔文完成了环球航行后,提出了进化论的主张。适者生存。对生物是这样,一个国家和民族不也是如此吗?不适应这个时代,就会被淘汰。如今的世界就是这样残酷,又是这样公平。
科林诺满怀激动和感慨写日记的时候,恭亲王正在万寿寺的万寿楼上放声大哭。
他是昨天晚上仓皇逃到这里来的。
这座寺院位于圆明园南十余里处,东距京城的西直门六七里。寺前有条河叫长河,西北直通清漪园(光绪年间改称颐和园)的昆明湖,往东则通往西直门外。寺院是明朝时候建的,是皇家家庙,也是皇家游昆明湖途中用膳和小憩的行宫。乾隆朝又多次扩建,乾隆皇帝两次在此为母后祝寿,遂改名万寿寺。万寿楼位于寺院最后一进院落,建在假山上,视野因之极为开阔,十里外的圆明园,隐约可见。自从昨天晚上逃到这里,恭亲王几乎没有下楼。
昨天下午,大批溃兵逃往圆明园方向,恭亲王登高远眺,单管望远镜中看到清军无论是马队还是步队还是鸟铳队,根本未与敌兵照面,就纷纷溃逃。后来总算有一支马队迎着联军而上,联军炮兵向着这支马队开炮,一弹落地,便有数骑被炸翻,巨大的威力令人震骇。联军连续炮击二十余响,那支马队早就溃散得无影无踪。桂良、文祥等人都力劝恭亲王赶紧避一避,但恭亲王认为联军的进攻方向应该是京城,圆明园暂时没有问题。但后来发现,一路身着红裤子蓝上衣的夷兵向圆明园方向进军,桂良让侍卫护着恭亲王出了缘善庵,但往哪里走却起了争执。往京城肯定不行,因为九门早就关闭;往东北去热河的方向也不行,有一支白裤子红上衣的骑兵正向东北方向而去。正在犹豫,胜保带着几百骑马队过来了,对桂良说:“中堂,不必犹豫,我的大队人马往京西去了,先随大流避避敌锋再说。万一有夷兵来,也能有人护王爷的驾。”
于是随着胜保统领的马队,一路往西,然后又往南一路狂奔。路过万寿寺时,恭亲王说什么也不走了,表示如果夷兵追来,就与之同归于尽,这当然是气话。庆幸的是夷兵并未追来,夷人霹雳般令人震骇的炮声也未再听到。胜保派出的哨探说,夷兵并未尾随追击,于是决定暂且在万寿寺住下来。
今天一早派人打探消息,只说联军已经完全占领了圆明园,具体情况则一问三不知,因为派出的人根本就没敢走得太近,只是远远的向人打听。
恭亲王还怀着一份侥幸,只盼占据了圆明园的夷兵能够守着规矩,更盼着夷人能够发来照会,答应只要交回俘虏,就坐下来谈,哪怕是在圆明园谈也成。然而,傍晚时传来消息,联军正在圆明园抢劫。到了晚上,北边燃起大火,半个天空都烧红了。这时候恭亲王所有的侥幸都破灭了,他终于端不住王爷的架子,向北而跪,放声大哭,把楼下正在唉声叹气的桂良他们吓了一大跳。一帮人一时拿不出决断,到底该不该上楼去劝劝王爷。一则恭王曾吩咐不见任何人,二则此时恭王失据,更不该去打扰。但听他痛彻心肺如哭似嚎,这样子伤了身子也不是办法。
胜保说:“你们不敢去,我去!”
按照桂良的想法,王爷年轻气盛,不甘向夷人低头,也算情有可原。偏偏胜保一再拍胸脯,逞强主战,让王爷误以为有所依赖,导致目前这番糟糕透顶的结果。桂良与胜保同属瓜尔佳氏,算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言辞之间对胜保多有不满。胜保一心要学年羹尧,在军中下属面前向来是吃了败仗也不倒架子,在桂良面前当然不肯服软低头,反而振振有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武人不言战养兵何用?”
桂良没好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得不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这兵‘用’上了吗?”这是讽刺胜保的部下一样闻炮即溃。
胜保依然不服,因为他的确亲自率马队向前冲了几次,并没像僧王和瑞麟所部连夷军照面也不敢打。
桂良不想与胜保闹意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克斋,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我们的兵与夷兵差距多大,你难道心里没数吗?”
胜保还要辩驳,文祥实在是忍不住了,说:“克斋,就连王爷今天也说夷人的火炮如霹雳震人心魄,你非不承认,难道一败再败,全是你们这些统兵将帅贪生怕死、百无一用不成?”
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如果再不承认中外战斗力的差距,将来皇上追责,那真是百口莫辩!胜保心思已经转过来,但嘴上还不肯服软,一跺脚说:“我不与你们争论,我上楼去见王爷。”
胜保循梯上了二楼,恭亲王已经不再号啕,坐在窗前,紧拧着眉头,脸色铁青,烛光中眼角还亮滢滢的。胜保单膝一屈,请个安说:“王爷,都是奴才们办差不力,带兵无方。”
胜保以为恭亲王一定大发雷霆,迁怒于他,少不得要责问他当初何以拍着胸脯逞强,如今又何以一战而溃。但恭亲王语气却极平静,说:“克斋,你起来说话。”
“嗻。”胜保站起来,垂手站在一边,等着恭亲王的下文。
“我刚才失态了。”恭亲王说,“圆明三园,祖宗数代心血,一朝为逆夷糟蹋,可痛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