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风下意识地止步。他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就要和另一个人生碰撞、接通,而这正是他潜意识中一直躲避的事情。并不是那个人生不幸福,不值得回味,不,那里有很多令人梦魂萦绕的生活画面,有很多永不锈蚀的记忆。但那些东西永远不再属于他了。
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心中梗着一团东西,让他鼻子发酸。他应该立即转身离开的,但又舍不得,大脑指挥不了两腿。这时那姑娘看见他了,招呼一声:
“想要啥?”
凌子风不想在这儿流连,不想与姑娘搭讪,但大脑还是指挥不了嘴巴。他脱口说:“想要一个6分弯头。”他觉得这声音
好像不是自己的。
姑娘摇摇头:“没啦,这两天6分弯头和接箍脱销。”她补充道,“你不用再到别家问,全市脱销,都被买走做防盗门了。”
防盗门!天乐公司!情感之潮再次涌起,凌子风极力平静了自己,说:“谢谢。”扭身便走。不能再耽搁了,他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那姑娘在身后喊住他:
“喂,你等等。你是不是急用?记得有一个弯头掉到箱篓缝里了,我来找找,不过不知道是不是6分的。”
凌子风回头贪婪地盯着她。他真想把她搂到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回到京青宾馆203房间赤身相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在最后一瞥中把田红英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然后说:
“谢谢,不用了。我到工厂的五金库里找一个得了。”
他急急地走了,生怕发哽的嗓音暴露自己的心情。田红英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个男人的心理,看着他的背影,颇有点儿恼火。她才不稀罕这几毛钱的生意呢,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比较顺眼,所以她才主动提出为他找弯头,没想到他这么不识抬举。看他走得那个慌张样,莫非他认为姑娘我看上他了?
生了一阵气之后,她才意识到,也许自己确实对他有好感,否则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生气。还有,那人临走时看她的目光也让人不安,目光里似乎含着浓重的悲凉,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反正很奇怪,叫她心里一扯一扯的牵挂……又一个顾客来了,她的思绪也自此斩断,以后再也没有重新接上。
来人也是一个比较顺眼的男人,笑着说:“妹子还记得我不?我十几天前在你这儿买过一大堆弯头、接箍。”
田红英点点头:“记得。你说你姓陈,是哪个厂的技术员,对不?你买这些东西是给家里做防盗门。”
“是啊是啊,不过我回去数数,你似乎少给了一个弯头。别看只缺一个,防盗门组对不起来啦。你这儿还有没有6分弯头?”
“没了,脱销几天了。”田红英犹豫片刻,“不过我记得有一个弯头掉到箱篓缝里了,好像就是你来买货时掉的?我替你找找。”
“多谢多谢。妹子你是个热心人。”
田红英弯下腰,吃力地搬动柜台下的箱篓,那人说:“闪开闪开,这样的下力活不是女人干的,让我来吧。”他推开田红英,利索地把箱篓移完,钻到柜台下,少顷他高高地伸出一只手,“哈,真有一件,正巧是6分的!”
他从柜台下钻出来,满脸灰尘,然后又把箱篓一件件归位,打趣道:“几毛钱的生意,费这么大的麻烦,这回你是赔定了。”又说,“其实我自己做防盗门,也是费力不讨好,不如干脆买一个防盗门得了,外地已经有生产防盗门的专业厂家,做的门很漂亮,有猫眼、电铃,专门的防盗锁。价钱是贵,贵就贵点儿吧……”
三天后,田红英坐在陈习安的自行车后座上,来到一个简陋的饭店,在那儿要了四样家常菜和一瓶白酒,饭桌上两人商
量了合办公司的大事。
半年后,富强防盗门有限责任公司成立,资金大部分是由田红英筹措的,所以她任董事长,陈习安任经理。又半年后,即1983年的9月18日,陈习安和田红英结婚了。
凌子风一直趴在通风机械厂没有动窝。他很快成了工厂的技术骨干,设计的大吨位多轴运载车成了工厂的当家产品。这个功劳没有让他发财,但让他解决了一件大事:把若平调到厂里了。若平调动后的第二年,造纸厂彻底停产,工人们连遣散费都没拿到一文,在市政府闹了一阵,没结果,只好作鸟兽散,各自刨食吃去了。比比他们,若平还是很幸运的。现在,夫妻两个的工资加起来有二三百元,拿这点儿钱去吃香喝辣当然不够,但用来维持一家的简单生活还是可以的,扣得紧的话,还能从牙缝里扣下来几个积蓄,而何若平是公认的持家好手,下乡和造纸厂的生涯,让她学会了把一分钱掰成四瓣来花。
所以,凌子风就安分守己地在国营工厂里上班。年轻同事们一个接一个跳槽,而且几乎都成功了。凌子风不是没动心思,但最终没付诸行动。这里面何若平的意见起了决定性作用,凌子风和她商量跳槽时,她总是轻声说:
“已经比那些年强多啦!想想咱在乡下吃的窝窝头,想想咱才结婚时住的鸽子笼……知足常乐嘛。”
这么轻轻的一句,足以把凌子风的勇气打消了。
有时凌子风不免想起田红英,想起她撇着嘴说的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你们这些念书人哪,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他叹口气,把想下海的念头收起来。
他也抛开了(因那次邂逅引起的)对田红英的思念。的确,单是一个人生就够他辛苦了:厂里的工作、每天接送女儿上学、伺候已经得老年痴呆症的老爹……没有一分钟是清闲的,哪有时间去想前生的事?在上一个经历中,他在河边最后一次吻了田红英,说:红英,红英,永别了,不要记恨我!――那时他就把后路斩断了。现在,他心中只能有若平和点点,而不能有红英和田田。
但我知道他做不到。他实际上一直在悄悄关注着田红英,正如我在异相世界里关注着他。
陈习安和田红英结婚的前一天,凌子风回到爹妈家,探望刚刚出院的老爹。进了院门先看见洗衣池旁的妻子,病恹恹的,脸色发暗。这些天,若平一直请着假,在医院里照料公公。凌子风说:
“你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好。”
若平使劲儿搓着衣服,骂了一句:“气的!心脏有点儿早搏,不碍事的。”
她说,这个世道,到处认钱不认人。病人住院时,救护车随叫随到,孝顺得像个孙子,那是为了把病人圈到医院里赚钱;等出院时就没人管了。别的病人好说,他们出院时基本都能行走,不至于作难;但咱爹出院时不能走路。我好容易求护士长把司机说通,送咱爹回家,结果刚进家属院门口,司机死活不往前走了,说院内树枝太低,碰坏了救护车上的顶灯没人赔。那天还下着雨,没办法,我只好央看门的王大爷,帮着把咱爹抬进来。我们淋着雨在下边忙,司机坐在驾驶室里不动。这事我越想越气,气得心口疼,我想到卫生局告他去。
凌子风说:“算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现在的社会,到处认钱不认人,告也没用。来,你不舒服,让我洗吧。”
若平指指屋内:“可不敢,让你爹看见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