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红英说当然当然,把话筒递给丈夫。她有点儿奇怪,丈夫接话筒时怎么像接过一条毒蛇。他沙哑地说:“若平,是我。你还没睡?”
话筒中若平只是重复了刚才的话:“子风,我马上要出远门了,走前想和你道别。祝你们幸福。再见。”
不等他回话,若平已挂了电话,凌子风还握着话筒发呆。田红英从他手里要过话筒,放到电话上,看着丈夫的脸色,小心地问:
“若平姐说要出远门,是去哪儿?是不是去结婚?她这会儿可能已经到火车站了,我听见话筒里很嘈杂,有火车汽笛声。”
凌子风吃力地说:“她是要自杀!她肯定是要自杀!”
你挂上电话,把两角钱交给小卖部的店主。这是在火车站,你深夜步行四五里来到这儿,因为你家里没电话,而全城的公用电话只有这儿是昼夜能用的。女店主奇怪地望着你,因为这个自称要出远门的女人没带行李,却带着一个塑料救生圈。真是莫名其妙,火车上可用不着这玩意儿。
你决定要走了,但走前想再听听子风的声音。其实这没有意义,一死百了,什么都要抛下,何况凌子风已经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了。但你却无法说服自己,只是发疯似的,一定要再听听凌子风的声音。现在这个心愿已毕了,你该走了,该离开这里到河边去了。
死的念头是在瞬间产生的。在与凌子风的见面后,你确认凌子风还爱着你,不是花言巧语,是真心地爱。但他却不能娶你,他说是因为命运的作祟。到底是为什么?不知道,那一定是个沉重的、人力不能挽回的原因。既然这样,你也不准备和命运抗争了。
你的记忆中没有那些经历:曾经溺水而亡;被凌子风返回过去救活,8年后自杀。这些记忆属于凌子风,那个在时间之河中来回奔波的男人,不属于你。但尽管这样,那个死亡之地对你仍有冥冥的感召力。你决定死在那儿,把女人的身体和爱情一块儿埋葬。
你沿着静寂无人的街道步行,穿过城墙的小寨门。这儿已经开始拆迁了,临街的墙上写着斗大的“拆”字,精明的住户们都在老房子上加盖楼房,以便多向政府要一点儿拆迁费,所以这一路上尽是沙堆和砖垛。很快这儿的历史就要消失,连同小时的记忆:辘辘的拉水车;长满青苔、磨出脚印的石阶;驼着脊背的挑水夫;还有一个在河边长大的女人。
你来到河边,小岛上已经开始大兴土木,听说是盖一座酒店。满地的苇子和深可埋人的野草都被铲掉了,开出一条临时公路。一切都在变,不变的只有月光。你脱掉衣服,连同内衣**,把它们细心地叠好,放在沙滩上。把游泳圈扔到水里,看着它缓缓地飘走,被水草挡住,又挣脱水草的羁绊,消失在夜色中。然后你下水了,向深水区走去。水淹到胸部了,你的步子开始发飘。现在你滑入深水中,冰凉的河水阻断了你的呼吸,死亡的黑云慢慢淹没了你的意识。那时你会觉得,死亡来临的感觉是似曾相识的。
一切都是10年前那个经历的重复。只有一点不同:凌子风并不在这儿,没有返回岛上去取遗忘的笛子,也没有在恋人的尸体前号啕大哭。他这会儿应该在新房里,与新婚妻子在一起,品尝着新婚夜的甜蜜。
凌子风急急地穿着衣服,他要去救若平。真该死,他太麻痹了,十几天前见若平时,被她的平静欺骗,以为她不会自杀了。他从10年后专程赶到现在,就是为了救若平,如果让她“再一次”自杀,他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田红英虽然觉得突然,但也急急地穿衣服,说:
“若平姐真的会自杀?我跟你一块儿去。”
公司有一辆客货两用车,但此刻钥匙不在他们手上。他们跑步到大街上。午夜一点,出租车很少,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司机听说是到城外河边,摇摇头说不去,深夜去城外太危险,前几天刚有出租车司机在城外被害。凌子风恳求着:
“师傅,你一定得去,我们是去救人,有一个女人要去河里自杀!”
田红英也哀告:“大哥求求你了,人命关天的事,你一定要帮忙,我知道大哥你是善心人。”
司机看看二人焦急的样子,也看两人不像是坏人,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上车吧。”
出租车一路狂奔来到河边,这儿非常安静,没有人影,缓慢流淌的河水反射着月光,岛上工地的守夜灯幽幽地亮着。深深的野草在夜风中摇曳,周围漫溢着恬静的气氛,不像是一个自杀的场所。出租车停在沙滩上,开着大灯为他们照亮,凌子风和妻子在这一带仔细察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田红英小声说:
“也许若平姐不会自杀吧,也许她真是要出远门,走前和你告个别。”
那边司机在催促:“找到没有?要是没事就走吧,时间太
晚了。”
凌子风仍固执地四处察看,从电话中他感觉到若平一定会自杀,而且一定会在这儿自杀。又找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发现什么,田红英拉拉他的袖子说:
“要不,咱们直接到若平姐的家里看看?”
就在这时,凌子风发现,在灯光照不到的河边堆着一叠衣服,女人的衣服,最上边的是若平在农场常穿的无袖衬衫和花布大裤头,凌子风非常熟悉的。这些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显示着主人无言的决心。
看到若平姐真的自杀,红英急哭了,他们焦急地扫视着黑黝黝的河面,高声喊着,但河面上没有一点儿动静。司机听说发现了遗物,也跑过来,焦急地说:
“真有人自杀?快下去捞人哪,可惜我不会水。你会水不?我车上有盘绳,要不我把绳拿来,系着你下去。”
凌子风悲凉地摇摇头,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了。并不是说若平救不活,不,能救活的,只用他返回到一个小时前就行了,愿意救多少次就能救多少次。问题的症结在于:这样只能救活若平的肉身,救不活她的心。
想要救活她的心也不是没办法――彻底改写生活的这一章,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狠心斩断“这边”的牵挂。就在这十几秒钟内,凌子风做出了人生的决断。他突然把田红英搂住,紧紧地搂住,和着泪水在她脸上吻着,沙哑地说:
“红英,红英,永别了,不要记恨我!”
田红英极度震惊,她想丈夫一定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精神失常了,他也要去自杀了。她用力从丈夫的搂抱中挣出来,连声说:“子风,子风,你怎么了?”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空了,凌子风在刹那间消失,只留下一团被扰动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