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风笑问:“没打算重温旧情?”
“没有没有。不敢见她呀,我怕见到一个40多岁的农村丑婆娘,把心目中留存的形象破坏了,我给她寄过几次钱,没有留名……第一次我到她家,她妈给烙葱花饼吃。你知道的,这在20年前的农村可是稀罕物,那时连红薯面窝头都难吃到。她爸是大队干部,条件好一些。她家烙饼那个香呀……现在什么吃不到?山珍海味,狗球驴吊,任啥也吃不出滋味。”
凌子风说:“今晚就咱们俩,你点菜吧,狗球驴吊尽管点。”
李行长笑着说:“平常吃桌都是吃派头,酒菜档次要是低了,客人没面子。今天就咱哥儿俩,不用来那一套,来点清淡的就行。”他点了几个素菜,两碗鱼翅粥,要了一瓶茅台,“天福阁的锅贴面很有名,主食就上两碗锅贴面吧。”
服务小姐出去了,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凌子风没提贷款的事,他知道李行长既然来赴宴,那就是把银行内部的圈转圆了。他掏出一张卡递过去:
“我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文化茶社,送我几张贵宾卡,给你一张。那儿书不少,都是高雅读物,有空了去浏览浏览,也能冲一冲你的满身铜臭。”
他实际递过去的是两张卡,读书卡盖着那张99999元的银行卡。他知道现在的头头们贼精,即使是两个人的交易也怕,怕秘密录音、秘密录像。有读书卡做掩护就不怕了,两个人的对话和动作滴水不漏,就是有秘密录像又能抓住什么把柄?李行长对他的谨慎非常赞赏,很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卡,看也不看,装到口袋里。凌子风说:
“我这儿还有几张呢,你那儿有谁需要,尽管说。”
“给老苏弄一张吧,其他人就不给了,都不是读书的料儿,给也白费。”
“好吧,我随后给老苏送去。”
小姐把酒菜送上来,两人的正事也谈完了,以下是轻松的闲聊。等一瓶酒快见底,李行长的酒劲儿上来了,说话的内容开始不入流。凌子风说:“喝酒喝酒。”心中对这家伙有点儿鄙视,他早知道姓李的德行,蛮精干蛮义气的一个人,就是在女人上有点儿下作。海聊中李行长也提到凌子风死去的恋人,凌子风一句没接。他想在这种场合下,单是提起若平的名字都是亵渎。而且,在昨天重温了20年前的场景后,今天凌子风有点儿恍惚,“那个”凌子风和“这个”凌子风不大像是一个人,其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另一个是演员。那么,哪个凌子风是演员呢?
宴会结束,凌子风说:“我让公司的老曲为你安排余兴节目,你玩个痛快,我家里有事,失陪了。”他打手机唤来楼下大厅里的老曲,同李行长告辞。
老曲在这方面是行家,陪客人吃好玩好是他的强项。凌子风说办公司就不得不学孟尝君,手下食客三千,包括鸡鸣狗盗之徒。他自己从来不涉足色情场所,虽然这在社交圈子中显得格格不入,有点儿不是自己人的味道。不过时间长了,社交圈子中都知道了他的脾性,也就不勉强他。田红英深知他的为人,对他在外应酬向来很放心。当然这并不妨碍她时刻警惕地盯着丈夫。她说这种专情的男人好是好,但一旦对哪个女人动了情,那可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她得防患于未然。
离开天福阁,凌子风开车回家。下意识地,他来到若平爹的住处。大门关着,从门缝里泻出一线灯光。听见保姆薛姨在大声说着什么,若平爹耳背,两人说话一向像吵架,但吵吵嚷嚷的,便吵出晚年的甜蜜来。凌子风把车停下后,又不想敲门了。虽然昨天他又“看见”了若平,但此刻对若平爹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不是若平爹不爱女儿,是若平离去太久,老人已经习惯了,已经走进了新的生活(和薛姨一起),这会儿贸然打乱老人的心境,不见得有好处。
还有,究竟能否救回若平?昨晚,在黑衣人带他亲睹20年前的场景并娓娓道出许多别人不可能知道的细节时,他已相信黑衣人的神通。但这会儿,离开黑衣人后,似乎黑衣人的“力场”减弱了,他又开始怀疑起来,毕竟这事太不可思议了。
他调转车头,回到自己父母家。今天老爹精神很好,见到儿子回来,喜得了不得,拉着儿子的手,急切地诉说着。凌子风一听,懵了:老爹今天说的是爪哇话!一句也听不懂。细细品品,他说的是陕北话,但乡音很重,很艮,难以辩听。凌子风非常奇怪,爹从17岁起就离开老家,在外乡上学、教书,在外乡成亲,早把乡音全改了,怎么一夜之间又全面复辟?他惊
疑地看着老娘,娘说:
“听不懂吧?是陕北话,你爹的家乡话。我也纳闷,你爹怎突然就改回到70年前的口音呢?”
“他说的什么?”
老娘直摇头:“我也不懂。你想,打从我们结婚以来,他从没说过家乡话,我怎能懂呢。我认真听了一天,听出来几句,好像说的都是家乡的事,荞麦合罗、临潼水晶柿子、坐牛车赶庙会、吃梨膏糖……乱七八糟的。”娘哭笑不得地说,“风儿你说这该咋整呀,在一块儿过了60年,他忽然变成个生人了,连话也听不懂了。听不懂,他急,我也急。你说这该咋整呀。”
凌子风能有什么办法?他说:“再等几天,看他能不能把口音再变回来。要不行,咱们都下决心学陕北话吧。”他扭过头对老爹大声说:“爹,你是不是想回老家?回陕北?”
他说得很慢,老人听懂了,急切地点头,那眼神就像是3岁的孩子。凌子风大声说:“好吧,过几天,我亲自送你回老家。好不好?”
老爹喜笑颜开。但老娘在他身后对儿子苦笑着摇头。依老头的身体看,只怕是回不去了,硬要上路,很可能会撂在半路上。凌子风有点儿心酸,心想这辈子对老人的回报太少了,年轻时没钱,再往后是没时间。现在呢,老人又没了健康。其实,即使有钱、有时间、有健康也不行啊,爹盼望的是回70年前的那个老家,那个熟悉的老家,而那个世界永远回不去了。
当然也可以“返回”的――如果那个神秘的黑衣人真有一个魔环的话。如果是那样,除了救回若平,他还要在爹妈健康时送他们回老家看看,圆了爹的梦;也许能提前预防爹的老年痴呆症;还要事先就回绝朱黑那王八蛋的那笔生意,免了红英的那次犯险……
细想想恐怕也不可能,要修改的事情太多,干不及的。还是黑衣人说得对,即使你有了回到过去的能力,也不可能把生活修剪得尽善尽美。
凌子风在家待了很长时间,尽拣老爹喜欢的话说,把老爹哄得乐呵呵的。他想即使不能送老爹回家乡,哄得他高兴,也算是孝顺吧。他和老爹叙话时,娘一直沉着脸,显然有心事。临走时娘送到门口,他小心地问:
“妈,今天我看你有点儿不高兴?”
娘恼火地说:“你爹这两天老念叨‘家云’‘家云’的,我想八成是你爹那个娃娃亲,据我记得,那女子好像就是这个名字。老东西,我伺候他一辈子,老了老了,他的心又回到那个女人身上了。”
凌子风心中一震。他从亲戚那里听说过爹的这门娃娃亲,听说爹17岁那年,家里逼着他同那女子圆了房。爹正是为了反抗这门婚姻才离家出走的,再没有回去过。听说那女人很苦,以后一直没有再嫁,也没有子嗣,独自守着凌家的几亩薄田过了一辈子,40多岁就过世了。爹从未提起过这个女人,但原来他并没有真的忘却啊,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放着呢。即使没有夫妻情意,至少也有男人对一个薄命女子的内疚。凌子风看着老娘,老娘显然心情复杂,凌子风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老爹的恋旧激醒了儿子心深之地的情感,他想,自己到八九十岁时会不会也犯浑,在田红英面前念叨“若平”?而那时田红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笑着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