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的客人已经不再注意他了,他们笑着,说着,汇成低沉的嗡嗡声,凌子风半醉的意识就像浮在这嗡嗡声之上。只有戴墨镜的老人还在隔着镜片专注地盯着他。然后那位老人起身,拎上酒瓶走过来。老人说:
“两个喝闷酒的男人应该能说到一块儿的。我能坐在这儿吗?”
这会儿凌子风不想让别人走进自己的封闭空间。但老人的声音中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亲切感,就像是父亲对他说话。他点点头,示意老人坐下,喊服务员添上一副杯筷。
凌子风点点头。
“我猜,是你的女人。”
凌子风又点点头,突然想对一个外人倾诉一番,这些年他太苦了,这些心事不能对妻子说,对爹妈说也不合适,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现在,就把这个亲切的老人当成倾诉对象吧。
他指指窗外:
“喏,就在这儿,对面的河滩处,20年前死的。那时这儿还很荒凉,没有桥,没有饭店,只长着一人深的荒草。我和若平来这儿游泳,游到岛上玩。后来又游回那边河岸,正要换衣服,我忽然想起笛子落在岛上了,就又游回去。等我拿了笛子回来,若平却不见了,我疯一样的喊,潜入水中找。一个小时后才找到她,已经没气了……”他顿住,端起酒杯一仰而尽,“我真该死,我他妈的去拿什么笛子!”
他陷入了当时的情景:发觉若平落水后,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永远失去若平”的巨大恐惧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在他焦灼徒劳的寻找中,这恐惧一点点硬化,变成不能逆转的事实。他在水中摸到若平时,若平身上已经凉了。在他攥住若平胳臂的一刹那,她的冰冷顺着他的手臂神经唰地传过来,让他一下子心凉了,结冰了,冰块咔嚓嚓碎裂了……
老人同情地看着他,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说吧,说吧,别窝在心里,说说就畅快了。”他说,“她的水性不好,对吧。”
凌子风默然点头。
“她带着游泳圈,对吧。你游回小岛后,她不小心把游泳圈落在水里,就下水去捞,结果滑到深水区了。”
凌子风看看他:“你猜得不错,游泳圈后来找到了,在十几米外的一个洄水湾,她肯定是去捞游泳圈,不幸滑到深水区了。但……你咋知道她带有游泳圈?”
老人默然片刻:“是那种廉价的塑料游泳圈,上面加盖一行红字‘本品不能做生命保险用’。很便宜的,大概一两元钱吧。”他说,“你不必奇怪我知道这些,我也是那个时代过来的。我常回去看它。”
我就这样介入了凌子风的生活。我不忍心让他独自在痛苦中踟蹰。不过我也知道,我的介入势必给他带来新的痛苦,无法避免的。可我不能不做。我走上了舞台,但剧本不是我写的,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舞台上众生的行为。
其实我知道凌子风的一切、若平的一切,可不单单是关于一个游泳圈的细节。我知道他们是1968年秋天结识的,那年凌子风是高三学生,20岁;何若平是初三学生,17岁。某某县知青农场,深秋的原野。已经下乡一个多月的凌子风正在摇耧种麦,三只耧腿犁开松软的黑土,金黄色的麦粒蹦蹦跳跳地钻到土里。一只躲在垄沟里的野兔被惊动,没命地逃窜,十几个知青吆喝着,欢天喜地地追赶。这时,农场新修的土路上远远走来一个姑娘,背着小小的行李卷,短发,圆脸,一对眼睛特别大。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在追兔子的人群中找到熟人,就兴高采烈地喊起来,然后扔下行李卷加入追赶。
下乡后,往年的恩怨自不必提,而且两人很快热恋了。广阔天地里自有许多催生爱情的因素。澄碧的蓝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在城里何曾见过这样蓝、这样大的天空?),朝霞落日,二八月里的巧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路边的紫穗槐开得热烈,堰塘边翻出的头年生土上,蓖麻长得特别旺盛,为两人的幽会撑起巨大的浓绿的亭盖。若平喜欢让凌子风在这样的亭盖下吹笛,而自己跑到堰塘对面去听。她说隔着水面听,笛声就像顺着水面上滚过来的,而且经过水的过滤,笛声特别纯净,特别清亮。
她最喜欢听凌子风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凌子风曾笑她不懂行,说这并不是笛子独奏曲,没有双吐三吐滑音泛音这类技巧,体现不了演奏者的真正水平。若平承认自己不懂行,她只是凭着本能去喜欢。她喜欢这首曲子的悠扬、空旷、流畅如歌。而且听这首曲子时有一种奇怪的、很久远的感觉,它像从时间深处传过来的。
20年后,身家千万的凌总在更为精致的条件下欣赏过不少好歌,高保真,环绕立体声,静音间。有些歌如李娜的《走进西藏》,也是可以传世的好歌,其意境的悠远,其声音的穿透力,都是绝对一流的。但凌子风喜欢是喜欢,却再也感受不到当年的那种震撼,那种刀刻入骨的感觉。他想,对美的欣赏也和心境的纯净有关啊。少年时那种洁白纯净的感觉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人们每天经受着广告轰炸、喜多芬、摇头丸、网络滥情等,早已经丧失了对美的锐敏感觉。
两人在农场中热恋了3年,又先后被招工,虽然拿到铁饭碗了,但仍然位于社会的最底层,凌子风在100公里外的铁矿山当矿工,何若平在造纸厂当裁纸工。虽然穷,总算有一个可以摆婚床的地方了,两人商定在1973年的国庆节结婚。
然后就是那场令人心碎的意外。
黑衣人(我)隔着墨镜盯着他,品味着他的自责,品味着他对逝者的苦恋。凌子风在商场中已经搏杀10年,10年来遍地污泥浊水,他的心灵已经被污染了,独独留下一方净土,若平被小心地供在这方净土中。凌子风已经有八分醉了,喃喃地说着不连贯的话,
凌子风说:他比若平早回城两年,后来等若平也回城后,曾对他说,在这两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凌子风的来信,盼得很苦,很痴。每一封来信她都要看上二三十遍,直看到下一封信寄来。
他说:“我真悔呀。如果知道游泳那天她会出意外,我会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把她抱在怀里捧在手中。我会终生监督她不近水边。可惜……要是那一天能重新来过,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的全部家产,甚至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我都乐意。”
他听见黑衣人说:“其实我能做到这一点,能带你回到过去。”
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凌子风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能带你回到过去。对,时间旅行。它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黑衣人看看对方怀疑的目光,笑了,“我知道你一半会儿不会相信。不过它很容易验证的,走,到若平溺水的地方,我马上验证给你看。”
黑衣人唤过饭店老板,结了两人的账,搀着酒醉的凌子风走出去。老板疑虑地看着他俩的背影,觉得这个戴墨镜穿黑衣的老人有点儿神秘,带点儿鬼气。凌子风是老板的熟客,是本市某公司的老总,每年都要出手大方地预定这个靠窗的座位。黑衣人这会儿带他出去干什么?老板想唤住凌子风,但觉得自己的制止师出无名,犹豫中,两个客人已经出门了。
外面是八月的秋夜。月色空明。小岛上是霓虹灯的天下,粉红色的灯光挤走了月色。对岸的路灯映在水里,排齐了往远处延伸,与岸上的灯列形成对称的图景。20年前这儿可不是这样,20年前这儿没有任何灯光,只有月色,月色中的垂柳、芭茅和苇子,月色中的河面,月色中的笛声,月色中的恋人。凌子风的脚步不太稳,不过冷风一吹,头脑清醒多了。他问黑衣人: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能带我回到过去,救出若平?”
我说:“我能带你回到过去,至于救出若平……再说吧。”
我们沿小桥走到对岸,在垂柳树边停下。我说:“你看这柳树已经有两抱粗了,20年了,它也老了。你看这河面,20年前水面比这儿大,那时这儿帆船如云,河边有妈祖庙,是北方七省唯一的内陆妈祖庙。现在上游修了水库,船运已经绝迹了。再往前溯,1958年‘大跃进’时,大炼钢铁,学生们都来这儿淘铁沙,你也来过,那时你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对不?小学生难免贪玩,你曾发明了一个游戏:把短把小洋锹顺着水面往前掷,圆弧形的锹面能起到水翼的作用,借着水翼的浮力,小洋锹能冲很远,小火箭似的。你和同学们迷上这个游戏,每天回家前要玩上一会儿,直到一天,你被冲过来的小洋锹砍伤了脚踝,在家睡了半个月。对不?”
“那时城里人都在这条河拉水吃,因为河水比井水甜,尤其是各家茶馆必然用河水。一排排木制的拉水车停在岸边,挑水夫顺着陡峭的台阶,一桶桶把水挑上去,装到水车里,再用车拉走。这儿的百十级石阶被桶里溅出的水浇湿,从来没有干过,上面长满青苔。这些情景我想你肯定记得吧。”
我们扫视着月色下的河面,陷入沉思。耳边响起拉水车辚辚的响声。挑水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在青石台阶上磨出深深的脚印。时间被踩进脚印中,变成固化的历史。
老人总是怀旧的。往年的经历,即使是很普通的经历,经过时间的磨洗,也会变成宝贵的记忆,亲切、温馨,让你心中隐隐作痛。凌子风记得我说的一切,不过,一个45岁的壮年人还不能理解老人的苍凉。而且这会儿他的心思全在若平那儿,盛不下这些黍离之思。他小心地催问:
“您说带我回到过去?”
我说是的。走吧,到那边,那是当年若平溺水的地方。我在途中停下,说,你看这儿,这儿曾发生过一个历史事件呢。西汉末年,绿林起义,拥立刘玄为帝,登基大典就是在这片河滩上举行的。我曾在时间旅行中顺便参观过,一场乱糟糟的闹剧而已。扯远了扯远了,回到20年前吧。喏,就在这儿,当年你和若平从这儿下河游泳的。
凌子风的酒劲儿已经差不多全醒了,感伤地盯着这片河岸。20年了,这一带的景貌已经大变,他不确定是否真是在这儿。他不敢相信黑衣老人说的话,但又宁愿这是真的,因为只有相信这位老人,他才有希望再见若平一眼。黑衣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圆圆的,用手摩挲一下,说:
“注意,我们要返回了,要返回了,到20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