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连连推辞,书生的脸上现出一丝落寞:“我原可以赏……哦……我原可以给你更多,但如今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货郎望见那包袱里有珠宝和卷轴,甚至还有一件袈裟。连日来,书生一直都在蹙眉静思,双手在地图上反复抚摩,他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吧?货郎想起蔓儿,心一酸。她心仪的人走了,她却蒙在鼓里。此去山长水阔,再无重逢之日。
世人总和最初的那段爱情相去甚远,可他不要这样。
书生走后,货郎成为货郎。他将父母托付给蔓儿照顾,卖掉了书生赠与的玉,收拾了几件衣物,随便购置了三五样针线布匹,摇着拨浪鼓,怀揣着倾城之物,一路向北,懵懂地接近京城,接近生命中的心想事成,或是——当头棒喝。
天子听到后来,竟笑了:“拨浪鼓,当真是他的皮所制?”
货郎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回答:“草民驽钝,却不十分傻。”书生早有交待,非得亲眼见着那个人,才能说出身藏玉玺。可这十七天来,第一次,等那个人走过去了,他才认出来;第二次,好容易靠近他,却被人潮冲散;第三次,刚凑到他跟前,碍于他身侧有人,不敢直通通地说出玉玺,直到这一次,他彻夜等在城墙下,才候着了他。
拨浪鼓再普通不过,但惟有引起他的注意,才可从容地说出第二句话。这是他想斟酌了数月的结果,先铺垫,再显现。
地图穷尽,匕首方现,致命的,往往不是开场白。
[叁]
天子把玩着玉玺。
死一般寂静。
货郎隐隐觉察出,天子已震怒。他握茶杯的时候,双手松弛,可玉玺在手,他的右手攥得紧紧,手背青筋几欲迸出。良久,货郎听到天子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就是那一瞥,货郎瞧出了天子的杀气。他慌忙答:“天朝之物,当归还于天朝,草民并无要求。”
他确为求赏而来,可眼下他只想要命。
天子淡淡笑,转向亲信胡濙,眼神交递间,已作出布局。一扬手,玉玺应声落入墙角燃得正旺的火炉里,红光一闪,劈啪一声,天子负手离去。
他一走,胡濙就一个箭步从火堆中捞出玉玺。上好的古玉质地,原是不怕火的,天子不会不知,他不过是以这举动表明态度。
而今在位的是他。
货郎留在了宫中,胡濙命人给他收拾了一间偏房,三餐饭菜皆由小宦官送来,室内燃了炭火取暖,一应俱全,货郎却不习惯。胡濙只让他暂时住下,别的不肯多说,他只好耗着时日,取了桌上的笔墨,心神不宁地练字。
原来他不仅驽钝,并且很傻,对书生的话他竟深信不疑,并身体力行。那书生自始至终都是个糊涂的皇帝呢,他以为凭了玉玺,便能成全恩人了吗。
不在其位,信物不再为信物,一朝一夕,换了天地。货郎不知道,一年前的浓夏,皇宫中发生了一场大火。举火者是在位四年的软弱天子,他被他的叔叔逼宫,走投无路之际,他偕妃子阖宫自焚。
然而烈火后,新主不曾在满地灰烬中发现前国君的遗骸,玉玺也不翼而飞。
上天入地,天子得寻到他。
众说纷纭,一筹莫展,货郎适时出现。他带来了久不见踪迹的玉玺,以及——那书生的去向。
他说:“他的包袱里有袈裟,他随身携带了地图,上面是异国文字,他向西行。”
泱泱华夏已是天子的天下,书生能去的只能是——海外。
[肆]
货郎再也没有见过天子,倒是和送饭的小宦官熟识了,午饭时分并肩坐在檐角吃一顿匆忙的饭菜。小宦官爱笑,爱说话,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有时塞给他一捧花生,有时扒着饭,腮帮子鼓鼓地问他:“外面好玩吗?”
孩童举着糖葫芦闹喳喳地叫,大姑娘脸上搽着水红色的胭脂,市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怎么也看不够咧。货郎说着说着就失了神,小宦官推一推他,他就挠头笑:“……曲艺班在哪边?”
小宦官指给他看,眉开眼笑:“我还没看过她们跳舞呢,你也想看吧?”
货郎绞着手指,几十米之外,桃花的那一端住着他的姑娘。他想向人打听她,别后境况,别后心事,别后的模样,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想知晓。
可他只能缄默。死亡如利刃悬在他头顶,他生死未卜,他不能连累了她。
雪落了,又化了,花开了,又落了,世间那么大,他竟能遇见前国君,可他困在这皇宫,竟从未与她重逢。当天空又升起一只纸鸢时,她是否也停下匆匆的脚步,抬头望一望呢。她有没有因此想起呢,他模糊的笑颜。
他厌恶身不由己,听任摆布的生涯,他应当结束它。她也是吧,一介清贫卑微的舞者,生命中处处充满了仰人鼻息和无可奈何。乡间再艰苦,蝗灾干旱再可怕,尚有分食一碗饭的自在和温情。可这皇宫却逼人笑饮砒霜。
他要带她走。
是在春天将尽时才见着她的。胡濙来找他:“万岁想见你。”
货郎头一次见识皇宫的歌舞升平,灯火辉煌间,天子靠在软榻上心不在焉地喝着美酒,胡濙拉了他坐在下席,他完全不懂状况,可小宦官告诫过他:“言多必失,否则——”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警惕地四下望望,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货郎也是明白的。他不能死,他不能在没见到她之前死。他沉默地接过胡濙端给他的酒,沉默地喝了一小口,沉默地听一室悦耳的丝竹声,沉默地忐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