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此事,杨国忠已无心年节,离著元宵还有数日,即行启程返京,要在明皇面前好好参那安禄山一本。
冰冻三尺,自非一日之寒。近年来杨国忠权倾朝野,靠的是杨妃的裙带和明皇的宠信,要说身具经天纬地之才,就是他自己也不会信的。安禄山独镇三镇,旗下悍卒十万,搭上了杨妃后,得明皇恩宠几乎要盖过了杨国忠去。这一年来,杨国忠已如鯁在喉,渐有些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而那安禄山自恃得宠,也就逐渐不將杨国忠放在眼內。杨国忠岂是宽容之人,就此记恨在心,寻著机会在明皇跟前进了几次谗言,明皇只笑言道胡儿岂是这等人,就轻轻揭了过去。如此宠信,越发令杨国忠恨得深了。
至於二小姐元仪招揽回一名修道链气之士这等小事,杨国忠听过便算,早拋在脑后。哪家不养几个清客,反正一切自有下人安排,相国大人日理万机,怎顾得上这些琐碎?
杨国忠返京后,相国府中又变成了元仪最大,整日价的向济天下的小院跑,看纪若尘端坐神游,一看便是一个时辰,也不觉得无聊。
元仪似乎粘上了纪若尘,可济天下总是有意无意地躲著纪若尘,偶尔不得不见,也是訕訕一笑,想方设法匆匆逃离。
纪若尘则终日静坐神游,宛若万载石雕,不论进房的是元仪、济天下抑或是环儿,都不能令他稍抬眼皮。
只是偶有一日,纪若尘忽然问起交代的事筹划得如何了,济天下登时一惊,小心翼翼地答道一切尚在掌握,只是欠些火候,仍需细细谋划,不知上仙可以等得多久。纪若尘出神片刻,道还需等两个人来,但不管他们来是不来,都只等三个月。
时如逝水。
元宵一过,宛仪见元仪遇险一事似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心思又活动起来。她早听说当日救下元仪的修士住在济天下院中,於是便又找上了洛阳王世子,强討了一个据说道行高强的青年修士,又聚了数名好事的世家紈絝,拥入偏院,想要好好折辱那不识抬举、强自出头的修士。
眾人拥著宛仪气势汹汹地穿堂过室,如入无人之地般衝进了纪若尘静坐的偏室,將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元仪本是伏在椅背上静静地看著纪若尘,此时见姐姐率眾闯入,当然一脸怒色,却出奇的没有发作。
宛仪一脸傲色,故意不看元仪,向纪若尘一指,喝道:“你是何许人?报上名来!”
她本不期望会得到回答,早准备数个三下便挥手喊打,治对方个“不敬之罪”,將来在父亲面前也可占个“理”字。
纪若尘双眼不抬,低声道:“纪若尘。”
这一下,元仪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宛仪则是大为得意,心道这傢伙看上去颇有些气势,没想到实是个银样鑞枪头,自己还没怎么著,隨便一嚇就嚇倒了他。只是……宛仪得意之余,又向纪若尘望了望,忽觉这傢伙实是生得不错,比自己身边簇拥的那群世家子弟强了不少,看来元仪眼光倒也不差。
这些念头在心中一掠而过,宛仪哼了一声,向一个锦衣束髮的青年一指,道:“这位是青云观高弟刘学途,道行高深,非是江湖上那些骗子可比!此次刘公子不辞辛苦,特来教你两手道法,免得你学艺不精,將来没处混饭……”
宛仪说得正高兴,纪若尘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知道我为何会告诉你名字吗?”
宛仪一怔,道:“为何?”
纪若尘微微一笑,道:“免得你以后做噩梦时,还不知道梦到的是谁。”
宛仪登时愣住,那边早恼了青云观得意高弟。刘学途踏前一步,用身体將宛仪护住,喝道:“何方狂徒,敢在宛仪小姐面前无礼?还不快快跪下赔罪!不然的话,我刘学途……”
可惜他这气宇轩昂的一番话还未说完,纪若尘忽然双眼微开,望定了刘学途,低喝一声:“滚!”
刘学途只觉纪若尘双眸实是深不见底,不及惊讶,便有一道寒气自顶心而入,透体而过。剎那间,那浓而不化的杀意令他心胆俱丧!
刘学途到底有些根基,几经挣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此时纪若尘早已双目低垂,又自神游去了。刘学途內心天人交战,几番欲上前拼命,但刚才侵入心头的杀意挥之不去,宛若活物般在意识中四处游走,双腿如钉在原地实在挪动不了半分。强自撑了片刻,终於大叫一声,掩面而去。
宛仪等人失了倚仗,只得灰溜溜的退走。
子夜时分,纪若尘神游归来,万千魂丝徐徐收入体內,山河鼎中真炎旺盛,已与太清天真境相当,余下灵气,皆融入了双目。此际他双目若开,无需神游,亦可看清方圆百丈內一切地火灵力,阴阳两途,均无滯碍。
刘学途出了大丑,回观之后越想越不甘心,更兼是在相府两位小姐面前丟的脸,青云观顏面何存,前途安在?
修道之人不食人间烟火,那也得临近羽化飞升时才行,寻常门派,衣食住行、日常用度、法宝器物、灵地仙山,哪一样都耗资巨万。是以人间官宦商贾的供奉,对修道门派十分重要,青云观想再上一层楼,若能得到杨国忠这种级別的大臣支持,当然从此事半功倍。
青云观修的是正宗道法,刘学途也有几分眼力,看出纪若尘道行也不如何高深,至多比自己强上一线,只是自己过於轻敌,对方的道法又有几分古怪,才被上手占了先机侵入意识,一处溃崩,决堤千里。他回观后胆怯即去,便越想越不甘心,便悄悄找上了师叔董建一,想要找回这个场子。
事关青云观前程饭碗,对方又道行一般,董建一自无推辞的道理。將刘学途训斥一番,指摘他不战而逃,胆气实在太弱,如此怎能做成大事之余,董建一备齐法宝丹药,便与刘学途同返洛阳。因为要在相府两位小姐面前斗法,蓝建一额外精心地修饰了一番,行走之间,长须垂胸,大袖飘飘,腰缠絛丝带,足踏登云靴,十足的仙风道骨。
十余日后,青云观叔侄两个重返洛阳。宛仪原本对刘学途这廝的不战而逃鄙夷到了极处,別说给好脸色,不乱棍打出去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待见到了董建一,脸色才算好了一些,暗想这老傢伙卖相不错,想必有些手段。
於是宛仪再次呼朋唤友,浩浩荡荡地杀入別院。
时隔半月,纪若尘耐心似乎消退许多,还未等宛仪扔下场面话,便向眾人望了一眼,叱一声:“滚!”
宛仪只觉骤然裸身立於冰天雪地之间,寒透骨髓,心跳得如同要从腔子里跃出来!恐惧之下,她未及思索,便转身夺路而逃,直奔出院门,方才稍定。宛仪环顾左右,见同伴们比她还要不堪得多,一个个连滚带爬,哭爹叫娘,爭先恐后从院中逃出。
刘学途已有过教训,道行又高,是以逃跑时还在宛仪之前。而董建一毕竟道行深湛,身形一闪已在院外。或许是心中羞愧之故,董建一也不与眾人打个招呼,逕行离去。离去时仍是大袖飘飘、举重若轻,有名门大派之风。
这一晚,宛仪一夜噩梦。
回观之后,董建一苦思三日,也想不通自己怎会不战而逃。刘学途倒是有过两次经歷,十分理解师叔此刻心情,便好言安慰,只是越安慰师叔面上黑气便越重。
至此,青云观脸面已在叔侄二人手上丟个精光。蓝建一思前想后,念及掌门师兄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终是將这事报给了观主松磯真人。松磯真人气度自然不同,更不多言,携了叔侄二人,重返洛阳。
宛仪是知道青云观观主威名的,等閒官宦人家,就是想见松磯真人一面也不可得。她便陪了青云观三人来找回场子,只不过那帮紈絝听说要再战纪若尘,死活都不肯来,宛仪大小姐的面子也不行。是以此次勇闯別院的只有四人,声势上较前两次不可同日而语。
松磯真人推门而入,在屋中这么一站,便若岳停峰峙,气象万千。
纪若尘向松磯真人凝神一望,便又闭目神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