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陆却脚步未停,心中一急,也顾不得许多,提着气儿将早已在心中过了千百遍的话,带着哭腔一股脑说了出来:
“表哥请留步!我自知蒲柳之姿,不敢高攀。但我自小便听家中长辈说起表哥风骨,说您如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光风霁月。我心中……确实是仰慕已久。”
陆却站住,对她的大胆,颇有意外。
徐氏抬起泪光盈盈的眼:“若能……若能侍奉表哥左右,我必当尽心竭力,照料好婆母,友爱小姑,打理内宅,绝不让表哥为家事烦忧半分。表哥尽可去做千秋事业,我作您身后最安稳的倚靠。”
“若那位沈娘子,表哥实在难以割舍,我愿退避一步,只求一个名分,能为表哥打理家事、侍奉高堂便好。沈娘子若愿意进门,我必待之以礼,视若姐妹,绝无妒忌之心,更会从中调和,悉心照料,只求家宅和睦,不让表哥为难。”
“求表哥……垂怜。”
陆却叹了一口气,怎么就把表妹弄哭了,他分明什么都没做。
“我心中,的确已有所属。”他看着徐氏瞬间苍白的脸,继续道:“我既心属于她,倘若连一个光明正大的妻室名分都无法给予,反而要让她与人共侍一夫,屈居侧室,我对她的情意,又算是什么?”
“表妹无需如此委曲求全。”他语气缓和了些许,依然是拒绝,“你很好,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珍视你的人。天下好儿郎众多,表妹必能寻到真正与你相配的良人。”
他略一沉吟,给出了一个疏离的承诺:“若舅父舅母不弃,陆某亦可代为留意,在相识的同僚或世交子弟中,为表妹挑选品行端正、前程可期的佳婿,以全亲戚之谊。”
最后,他客气道:“今日厚爱,陆某心领。但此事,绝无可能。表妹还是请回吧,莫要再为此事伤神。”
“表哥……”徐氏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卑微到如此,陆却仍不可接受自己,自己一味痴缠,反而惹得陆却厌恶。
若自己能得他几分怜惜与歉疚,借他在汴京的人脉,为自己寻一门比陆家更显赫的亲事,未必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自己千里迢迢从江南来到这天子脚下,所求的,归根结底不就是一份前程吗?
短短数月寄居陆府,她已看透了姑母的强势与偏执。
此事不成,姑母绝不会怪自己儿子执拗,只会认定是她这个侄女无能,笼不住人心。
母家那边,她更无法交代,只怕回去后,还要被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堂姐妹暗地里耻笑许久。
于是她说:“表哥既如此说,我再不明白,便是真不知趣了。只是,我此番上京,家中父母亦是寄予厚望。如今事既不成,归去难免……惹人议论,令父母蒙羞……”
陆却挑眉:“我放才说的话不是推脱,我应了你,便会做到。”
徐氏后退半步,郑重敛衽一礼:“今日种种,是我冒失,往后再不会提。只盼表哥莫因此事,厌弃了我这个不成器的表妹才好。”
陆却想,今个拒绝了徐氏,往后不知道还要找几个表妹强塞给他,与其这样,不如说开,于是他又转身,回到了室内。
陆夫人见儿子又折返,以为他终于想通,回心转意,脸上顿时荡漾开欣慰的笑意,连声音都柔了三分:“却儿,你……”
“儿子回来,是想把话说清楚,免得母亲再有误会,也免得耽误旁人。”
陆夫人脸上的笑意慢慢僵住。
“儿子心中,已有所属。若有朝一日,我能求得她首肯,那么,儿子定会以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之礼,迎她入门,做此生唯一的妻室。”
陆夫人呼吸一滞,整个人差点要昏厥过去。
“若是终究求不到,那便是儿子福薄缘浅。此生,我便终身不娶。”
“你……你疯了!”陆夫人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为了一个商女,你连香火传承都不要了?!”
他疯了吗?官家也这么说,也许吧。
或许,从他幼年被母亲以“为你好”之名,严格规划每日辰光,读什么书、交什么友、甚至喜怒哀乐该以何种分寸表达时,疯狂的种子就埋下了。
从他少年时因一次小小的行差踏错,便被罚跪祠堂整夜,听母亲细数家族荣光与他肩负的期望,直到膝盖麻木,心中某种东西也随之死去时……疯狂就开始滋长。
从他踏入官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既要达成自己的志向,又要满足母亲的期许,还要在帝王心术与朝堂倾轧间维持平衡,将真实的情绪、喜好、乃至脆弱,一寸寸剥离、掩埋时……疯狂已深入骨髓。
陆却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其实他早就疯了,只是到现在才发作,还算迟了呢。
“若母亲仍执意强求,安排婚事,或是以任何方式逼迫,儿子便只好上疏恳请官家,调离汴京,戍边也好,外放也罢,绝不犹豫。总归,不会再留在此处,令母亲烦心,也令自己为难。”-
七月的汴京郊外,热浪蒸腾,沈芙蕖头戴草帽,站在一片刚平整过的土地上。
这里原是军屯废地,她以极低的价格租下三十年,五百亩荒地,三十亩水塘,外加一片缓坡。
“东家,都按您画的图分好了。”石磊晒得黝黑,指着前方,“那边五十亩挖塘养鱼,这边一百亩搭鸡舍鸭棚,坡地种牧草,平地上建猪圈羊栏。只是……这么大的摊子,咱们人手不够啊。”
沈芙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人我已经找好了。”
纸上写着三类人,第一类,从砖窑工坊抽调的老工人,做管理;第二类,草市坊的乡亲,三十户,每户负责一种畜禽;第三类,开封府大牢里保释出来的轻罪犯,十五人,都是因小偷小摸或打架斗殴进去的,刑期将满。
“犯人?”石磊吓了一跳,不过转眼又想,自己也算得上半个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