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算盘
“洗衣节”过去了,我这样称呼发薪那两天煤矿的**狂欢,后来窑娃子们都接受了这个称呼,谈及那两天的时候,他们都称之为“洗衣节”。毫不夸张,两天两夜,大偏他们三个都没有回我们的土窑,他们怎么吃的,怎么睡的,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明白,他们的大脑好像陷入了混沌状态,兴奋只在当时,过后脑海里遗留下来的只有杂乱无章的片断和含混不清的画面。小老汉告诉我,他从一个土窑出来,就再换一个土窑,饿了,土窑里的洗衣妇们备有饼子和馍馍,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到了吃饭时间,洗衣妇们要管正在洗衣裳的窑娃子们一顿饭。如今,我对他们这近似疯狂的**发泄有了客观、冷静的理解。精神极度空虚、心理极端孤寂、前途毫无希望的人,需要酒精和鸦片来迷醉自己,窑娃子们没有酒精也没有鸦片,只好在每个月的那两天依靠这种极度的纵欲来迷醉自己。他们每个月结算的卖命钱,除了吃饭,在洗衣妇上山的那几天里,基本上都转移到了洗衣妇的衣兜里,洗衣妇走了,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钱包,都变得空空如也,只好再回到煤窑里面,用极端繁重危险的劳动来弥补生理和物质亏损。窑头、窑头上面的土皇帝们,还有洗衣妇、窑娃子,组成了一个食物链,一个生存的怪圈,窑娃子就是这个食物链的最底端,也是这个怪圈中最为悲惨的一环。
“知青,你这家伙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洗去?舍不得还是有毛病?”老梆子对我的行为非常不解。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的心理历程,这个时候,我深刻现实的体会到了思想上、精神上和他们巨大的差别。也许,真正想从精神上变成窑娃子,需要时间,这是大偏抽着喇叭烟深思熟虑之后说出来的颇有哲理的话。
洗衣妇们走了,他们回来了,各个煤窑的窑头带领着自己手下的窑娃子从山上砍斫了一些松枝,在那些洗衣妇住过的土窑里点燃焚烧,他们把这叫做去邪秽。然后,窑娃子们在窑头的带领下,朝四面的山岚跪拜焚香,他们解释说这是开工前的仪式,求山神爷爷原谅他们荒唐,保佑他们平安。
我们的秩序恢复了正常,我们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每天从幽深的煤窑里朝外面背着一筐又一筐乌黑的煤炭。经过和窑头女人的长谈,我们精神上走得很近,我经常到窑头的土窑里找那个女人,窑头在,她从来不说话,对我也就是点点头微微一笑算作招呼。但是,每次我去,她都会给我盛一碗饭,端一碗茶。奇怪的是,窑头对我经常往他的土窑里跑也没有任何反感、不耐的表示,有话了,就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没话了,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抽喇叭烟,喝老伏茶。窑头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给我介绍每个窑娃子的出身来历,在他的嘴里,每个窑娃子都是杀人越货、**抢掠、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时间长了,我也明白了,这些大部分都是他瞎胡编造的,我不再相信他瞎编的这一套,是因为有一次他告诉我大偏和老梆子小老汉是国民党从台湾派过来的特务,我提醒他,他曾经告诉我,他们三个是贼娃子,从洛阳一路偷到兰州,被公安追捕得没处跑才跑到煤矿上避风的。窑头一本正经地解释:最初他们是国民党特务,后来和台湾断了联系,没饭吃了才当了贼。我把这话告诉了大偏他们,大偏他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这才彻底明白,原来大偏他们早就知道窑头的这个毛病,也早就不再把窑头的这个毛病当毛病了。我到头来也没有弄明白的是,窑头为每一个窑娃子编造出一套恐怖、复杂的履历,是出于病态的狂想还是有意制造出紧张气氛让窑娃子们相互之间戒备、提防,以便他分而治之。
花姑娘已经成了窑头女人的宠物,更准确地说成了她的女儿,每到吃饭时间,如果花姑娘在我们窑里,或者到山上瞎逛,女人便会在门外大声呼唤:花姑娘,吃饭来,花姑娘,吃饭来……
我下窑去了,花姑娘就在她的土窑里跟她相互作伴,我改变了如果我被公安或者民兵抓住就把花姑娘交付给小老汉照顾的想法,决定一旦我被抓了,把花姑娘交给她照顾。我把这个意思给她说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花姑娘是个知道好赖的狗,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它心里清清楚楚,如今,除了我之外,窑婆子成了花姑娘最乐于讨好、交际的人,它对窑婆子极为亲昵,只要一听到窑婆子呼唤它的声音,马上冲将过去,扑到人家身上,人立起来,拼命摇晃着尾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在人家的脸上一顿**,而窑婆子一点也不嫌弃她的狗舌头,任由它用舌头亲吻自己的脸。每当看到这个场面,我就犯难,不把花姑娘吃我粪便的事情告诉窑婆子,整天让花姑娘这样舔人家,心里有点不落忍,告诉她吧,又觉得拿过去很久的事情败坏花姑娘也不厚道,我不愿意损害花姑娘在窑婆的心目中的形象。而且,花姑娘又是一个记仇的狗,凡是对它有过恶意的人,它会记一辈子。尽管它经常在窑头的土窑里陪伴窑婆子,可是对曾经说要把它勒了炖了喝烧酒的窑头,始终流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敌意。
可能太长时间没有吃肉了,花姑娘想起了煤窑里的“地灵子”老鼠,也可能花姑娘忘记了我对它不准下窑的禁令跑到煤窑里找我,那天,我们下窑以后,花姑娘又溜进了煤窑,等我发现它的时候,它的嘴角有血迹,肯定已经饱餐过老鼠肉了。煤娃子们看到花姑娘又跑到煤窑下面来了,当着我的面不好说什么,但是表情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们不欢迎花姑娘。我却想起了北极圈内爱斯基摩人狗拉雪橇的事儿,这也是一直埋在我心里的一个愿望,如果能训练花姑娘像爱斯基摩人的狗那样帮着拉套,那该是多么轰动多么有趣多么有成就的一件事情啊。我强行拉住花姑娘,把煤筐的绳子套在它的脖颈子上,好在狗的行动姿势和人爬下走路没有什么区别,煤筐的绳子套在花姑娘身上和套在我身上一样方便。花姑娘愣怔征地不知道我要干嘛,套好了绳子,我就驱赶着花姑娘拉煤筐,我的设想是,它在前边拉,我在后边推,我起个辅助作用,在狭窄的巷道里,要想如同马拉套那样有辕马、有边套的拉,很多地方根本走不过去,即便宽敞的地方,对面下来人也得侧过身子相互谦让着才能顺利通过。它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人和狗相互配合,怎么说也会比人自己拉省力得多。
花姑娘犯了一阵晕,然后就开始千方百计地摆脱套在自己身上的绳索,任由我威逼利诱,就是不肯帮忙。窑娃子们难得的扔下手头的活围拢过来看热闹,有的帮着我驱赶花姑娘:“驾、驾……”地吆喝,有的骂帮我驱赶花姑娘的人:“狗日的这又不是驴,把狗当驴的赶呢……”还有人劝我:“算了,狗生来就是看门的,不是拉车的,把路腾开,别耽误大伙的工夫了……”更有人火上加油怂恿我用鞭子抽:“赶驴赶马都要用鞭子抽呢,没鞭子咋成呢……”
花姑娘无论如何不肯帮我干活,我感到很失望,也很没面子,想打它两巴掌,可是看到它滚得浑身上下一团黑,无辜又无奈茫然失措的可怜样儿,就没狠心打。而花姑娘三扭两扭脑袋一低不知道怎么就从绳套里钻了出去,然后一溜烟跑出了煤窑。煤窑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窑婆子的呼唤声:“花姑娘,吃饭了,花姑娘,吃饭了……”
那天晚上,花姑娘大概因为我要把它当驴使唤生了我的气,吃过晚饭它也没有回我的土窑来。我吃过晚饭,躺在炕上抽了一根喇叭烟,跟大偏他们胡吹瞎谝了一阵,就出溜到地上出门到窑头的土窑去找花姑娘。还没有来到土窑跟前,我就听到土窑里传出一阵阵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暗哑却又尖锐的嚎叫声。这种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点像狼嚎,又有点像气喘吁吁地哀叹,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走到窑头的土窑跟前,才确定声音是从窑里头传出来的,我没有多想,伸手推门,门闩上了。蓦然间,我想起了老梆子和大偏他们的说过,窑头经常把那个称之为窑婆子的女人折腾得大呼小叫死去活来。想到这些我的心脏顿时变成了别别乱跳的蛤蟆,慌乱、气恼、好奇……种种情绪汇集成莫名的浪潮刺激得我喘不上气来。在这种情绪鼓励之下,我做了一件事后一想起来就令我羞惭不已的事情:我蹑手蹑脚地凑近了土窑的门扇,透过门缝朝里面偷窥。
门缝很窄,油灯很暗,我根本看不清什么,粗浊的喘息和女人的嚎叫活像尖锥传进我的耳朵刺激我的神经,我那个时候除了本能的冲动,根本不懂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隐秘,女人的嚎叫让我认为她正在遭受侵害和折磨,如果放在过去,我对这种事情肯定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窑婆子并不是由乞丐婆变身的窑婆子,而是一个高贵的大学讲师,就在现在这个年月这个地方,她居然被大字不识几个的窑头子压在身下任意摧残**,我的思想水平还没有达到解析时代、诅咒时代的程度,但是正义的怒火却熊熊烧向了窑头这个具体的人,我在,就不能让斯文被粗暴**,就不能让文化被粗俗摧残,就不能让我心目中神一样的大学讲师被一个土皇帝羽翼下的土混子欺凌……
我不但要制止窑头这令人发指的丑行,我还要狠狠惩罚这个罪恶的窑头,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我也没有去想后果,情绪冲动,血液沸腾,我抬起腿朝那扇包着铁皮的门扇踢了过去。与此同时,我听到土窑里花姑娘发出了恶狠狠地吠声,然后就是窑头的惨叫、怒骂……混乱中我一脚踢开了土窑的门。
土窑里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窑头捂着屁股**着在地上蹦跳着哀嚎不止,两腿中间那根树杈依旧直挺挺地翘着,女人仰面朝天躺在炕头,看到我冲了进来,连忙拉过棉袄捂在了**的肚腹间。花姑娘喉头恶狠狠地低吼着,围着窑头周旋,我最清楚,那是它向目标发动攻击的标志,每当它发出这种低吼,那么,攻击就一定是真的,而不是虚张声势的大声喊叫。窑头从慌乱疼痛中反应过来,从地上操起一根镐把向花姑娘抡了过去,花姑娘机敏地避开了,然后又向窑头扑了过去……
女人此时也明白了过来,大声叫喊着:“花姑娘,快跑,快跑……”。
人如果赤手空拳,恐怕连花姑娘这样的一只狗都对付不了,然而,人会使用武器,拥有了武器,人就成了地球的霸主。窑头开始使用武器局面马上发生了逆转,那根坚硬的镐把,用来对付花姑娘绰绰有余。花姑娘面对反过劲来挥舞着镐把的窑头,吃亏甚至被打死都是完全可能的。窑头怒火中烧,狂吼着疯了一样连连冲花姑娘挥舞着镐把,花姑娘落入下风,身上重重地挨了一镐把,见势不妙,不等我过去拦住窑头,一溜烟的窜出土窑溜之大吉。这家伙倒是能够随机应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它跑了,窑头儿的满腔怒火就冲我发泄过来,顺手就把镐把子朝我砸了下来,我及时躲开了,回手抱住了窑头儿,然后扭住他的手臂,把镐把抢了下来。
眼前的情景让我晕头转向,原来想制止窑头的流氓暴行,痛打他一顿的冲动让他们这一闹哄化成了青烟消散得一干二净,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等我动手花姑娘倒和窑头闹了起来?我抢过镐把连连追问窑头:“怎么了?怎么了?”
窑头明知即便是赤手空拳他也打不过我,现在镐把又被我没收了,捂着屁股跳着脚连哭带骂:“狗日的知青,派你的狗咬贫下中农呢,你给我看看,给我看一下,咬成啥了。”
窑头把屁股撅给我,那粗糙的黑屁股上,花姑娘留下的牙印历历在目,有一两处撕裂的皮肉流出了暗红的血。我暗暗吃惊,花姑娘这家伙太狠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花姑娘如此下黑嘴咬人,估摸窑头也看不见屁股上的伤痕,我就轻描淡写:“没事,咬了几个牙印子,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惹它了?花姑娘懂事的很,你没惹它它不会咬你。”
窑头大光其火:“我日它妈的花姑娘,我哪里惹它了?我跟窑婆子做得好好的,谁还顾得上招惹它?它扑上来就是一口,不信你问她,到底我惹它了没有。”
大学讲师出身的窑婆子抓空穿上了衣服,这阵出面替窑头作证:“窑头说得是真的,他没招惹花姑娘。”说完了,从炕上爬过来扒过窑头的屁股看看:“咬破了,来,我给你包一下。”
窑头爬到炕上,窑婆子找出一团棉花压在了窑头的伤口上,然后把一件说不清是她的还是窑头的内衣给撕了,把窑头的屁股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她的包扎方式非常拙劣,却也非常周到,从后面到前面,跨越两腿绕了几道,然后又从前到后跨越两腿绕了几道,把窑头的前门后门都包了个严严实实。
窑头倒也不傻,追问窑婆子:“你给我把前后都缠死了,拉屎撒尿咋弄呢?”
窑婆子说:“这两三天你就憋着,等屁股上的伤好了再上厕所吧。”
窑头嘟嘟囔囔骂个不停:“狗日的,我非得把狗日的宰了不可,我好好的没招它没惹它它凭啥就咬我这一口呢?”
我却已经明白了,窑头正在和窑婆子办男女间的事情,花姑娘不懂,以为窑头在作践、欺负、殴打窑婆子,它本来对窑头就没有好印象,跟窑婆子又好得要命,哪里能够容许窑头把窑婆子折腾得嗷嗷惨叫?于是,见义勇为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照着窑头的屁股就是一口。想象着窑头正在得意、舒服的关口,花姑娘扑过去猛咬一口的情景,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窑头,你们俩办事情也不避一下花姑娘,肯定是花姑娘以为你欺负窑婆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咬了你一口,没事,花姑娘没有狂犬病,咬得也不厉害,过两天就好了。”
窑头哪里是我淡汤寡水三两句话就能劝好的,捂着屁股咬牙切齿:“不成,我非要把狗日的勒了吃肉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