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庄和初一人在楼中。
千钟与银柳上到二楼时,庄和初正蜷卧在二楼的坐榻上,转面朝里,一侧身下靠着堆高的迎枕,一只手上还虚虚地握着一卷书,二人走近也一动没动,像是睡着了。
千钟心口一揪。
她为着给他提个醒,刚进院时故意踉跄了一步,哎呀了一声,上楼时又有意一脚轻一脚重,以庄和初常日的警觉,就算睡得沉,也早该惊醒了。
千钟忙到近前去,探身伸手,朝他额头上摸摸。
有点起热,倒也算不上高烧,双目轻轻合着,眉心舒展,气息均匀安稳,也不像是个昏迷的样子。
要是连这样都没惊醒他……
一个念头刚浮上来,千钟忽觉衣袖微微一坠。
她新换的这身衣裳袖口敞阔,适才一探身伸手,袖口自然而然垂落过去,正垂落到庄和初手边,也正掩在银柳视线外。
果然,这人是在装睡。
千钟心头稍松,面上却顿然铺开一片煞有介事的紧张,“有点烫,怕是不大好。我得看看他的伤处,银柳姑姑给我搭把手吧——”
话音没落,千钟忽觉衣袖又坠了一下。
这回力道大了不少。
千钟若无其事地一扬手,将那传话的袖子不着痕迹地抽走,转身挪坐一旁,虚虚地扶着人,给银柳腾了空处,让她帮忙解衣。
银柳应声上前,千钟一面看她着手利落地料理这身适才被她特意提起的陌生衣袍,一面担忧道:“早些姜姑姑得裕王府传报,出门接我,却被个歹人劫去了,大人为救姜姑姑受了伤。今夜街上热闹,人多,怕身上沾血一路回来太惹眼,我把披风给了姜姑姑遮着,大人就在外头寻了身衣裳换。”
字字句句都是实情,也字字句句都只停在个皮毛上。
这是个什么歹人,为何劫走姜浓,劫去了何处,又怎么伤得了庄和初?银柳正斟酌着该从哪一处问起才不显刻意,千钟已伸手来,将那刚刚解好衣带的外袍自他一侧肩头扒下。
一片斑斑血迹蓦地撞进眼中,银柳惊愕间喉头一滞,手上也顿了一顿。
千钟却没停手,又牵着内里的衣襟,小心地将这片肩背上所有的遮覆层层揭开。
一眼落上,银柳骇然惊愕,不禁暗吸了一口凉气。
这片清瘦的肩背上有道显见的新伤,伤口长而细薄,没伤到要害处,也简单处理过,既无妨大碍,也算不上狰狞可怖。
让银柳惊骇的是叠在这道新伤之下的旧伤。
她知道庄和初受刑之事,但光是听一句“遍体鳞伤”,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般景象,那些由梳洗之刑留下的伤口,有些已初见愈合迹象,有些明显反复开裂过,深深浅浅,被昏黄的灯烛映着,如遭逢兵燹之地,疮痍弥目。
仅这一片肩背,已如此惨不忍睹。
千钟也到此就停了手,眼睛一红,泪珠扑簌簌落下来,鼻子轻抽了两下,再开口,话音就染了浓浓的哭腔。
“他这么菩萨心肠的人,偏对自己像仇人似的,也不知道图的什么……就是有天大的错,受这些罪,也该够了吧?”
被她这么一哭,银柳忽地晃过神,思量着劝道:“郡主莫急,您如今是裕王府郡主,大人也已重得官身,可以着人请位太医来瞧瞧。”
“不用找太医……”千钟忙抽噎着摇摇头,“之前玄同道长留了方子,有配好的药,就在内院搁着……劳银柳姑姑去盯着煎一副来吧,要是还不见好,再想别的法子。”
银柳也不再多言,应声匆匆退走,待那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中,又待了片刻,那一直装睡的人才缓缓睁眼。
一见那人抬眼朝她望来,千钟忙一扭身站起来,别过脸背过身,胡乱擦抹着一会儿工夫就淌了满腮的泪水,不待庄和初说什么,便嘟哝着开口。
“银柳一个劲儿探问今晚的事,我想着,这些左右瞒不过,不如亲眼叫她看个清楚,不然今晚定不得消停。我记着你说过……你身上落的这些伤疤,或许能向皇上邀功。皇上不能亲眼瞧见,就让他搁在这儿的这双眼好好瞧瞧。”
千钟听着身后坐榻间一阵缓慢的响动,约莫是那人慢慢拢回衣衫,撑身坐起些,好一阵后,才听得个微微发哑的话音柔柔传来。
“听姜浓说,你扭伤了脚,真的吗?过来,我看看。”